第5章(1 / 3)

對於坐在他對麵的這個女人的形象,作家其實並沒有多少“當年”可做參考,他既難以印證也無法反駁他那和想象混雜在一起的記憶。他根本難以把時間的兩頭聯係起來。但他的好奇心沒有失望,因為她雖然看起來有點憔悴,卻還算漂亮,就像已過了盛放期但還未凋敝的花兒,她好看得很溫和。沒有了青春的美那種奪目、肆無忌憚的光芒,這種好看甚至有點兒讓人憂傷,因為它會令人聯想到這種美很快就要消逝。

似乎理應敘談一下往事,但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往事。看起來,這個女人不像當年那樣精於交談,她有點兒局促,毫無主導談話的打算。於是,作家說起他前一段時間去孟菲斯的旅行,談他這兩天來對聖安東尼奧城的觀感,以及他上午去過的教堂和市集。她以一種欣賞而又羞怯的態度聽他講述。後來,他禮貌地問起她那一對兒女的情況,她講起米歇爾和傑森,帶著母親們特有的瑣碎感,以及對孩子無關緊要的習慣的過分關注。她還講到米歇爾再過幾天過生日,他們要請她的朋友來,給她辦個生日派對。他耐心地聽著,那種瑣碎感竟讓他覺得親切而溫暖。

女人講完了,作家把簽好名的小說集送給她,雖然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但像每一次一樣,他不好意思看對方接過書時的表情。當她提到他的小說和他的“成就”時,他馬上打斷她說:“我們談談小說以外的東西吧,或者談我的小說以外的小說。”

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困惑,停了一會兒,她尷尬地說:“其實對小說,我真是什麼都不懂,完全是外行。”

他察覺到她誤會了他的意思,笑著說:“我不知道什麼叫懂小說的人。我害怕談自己的小說,因為我是個過敏的人,如果有我在場,我擔心讚揚的話是為了讓我高興,批評的話呢我又不愛聽。”

她的表情緩和了,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談到午餐的安排,表示怕家裏太亂,不便說話,所以決定帶他到一家有名的墨西哥餐館吃飯。仿佛怕他誤解似的,她又解釋說,她丈夫本來也要來看他的,但他剛好有事。他裝出有點兒遺憾的樣子,但心裏懷疑她是否真想讓她丈夫來,或者她丈夫是否知道她要見的朋友是個什麼人。因為懶得四處走動,他極力推薦酒店裏那家巴西餐廳。他說他們的食物不算難吃,主要是很安靜,適合談話,這樣他們還可以節省路上跑來跑去的時間,他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吃東西,而是見麵、說話。為了說服她,他把那盆花推到靠近她那一邊的窗台,說:“送給你的。我們搬著它跑來跑去多不方便。”

“送給我的?”她驚訝地問。

“我在教堂前麵的集市上看到的,可我沒法把它帶回加利福尼亞。”

“你送給我這麼多東西,我什麼也沒有給你帶。”她不好意思地說。

“千萬不要給我帶任何禮物,我最害怕旅行的負擔,況且,這根本不是什麼正式的禮物。”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葉子和花兒。他觀察了一下那雙手,那是一雙既不嬌嫩也不粗糙的手。他不無遺憾地想到,無論如何,那是一雙不再寫詩的手。

他把花托付給櫃台照管,和她一起乘電梯到二樓的餐廳。等電梯的時候,她說:“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他驚詫地問:“難道你以前還對我有印象?”

“當然有。”她很肯定地說。

“受寵若驚。”他說,心裏將信將疑,卻很喜歡她這麼恭維他。他想她真正的意思大概是:想不到你竟然成了一位作家……

起初,餐桌上的談話就像食物一樣,說不上很有滋味,也說不上乏味。他有點虛情假意地問了不少關於她家庭情況的問題,結果他們說得最多的仍然是她的孩子。他嘲弄地暗想:但是除了要生孩子的女人,誰會對別人家的孩子感興趣呢?

後來,他們談到兩三個共同認識的文學院的朋友時,她有點兒傷感地說:“我以前還和他們有聯係,不知道怎麼就中斷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狀況告訴她一些。他發現這個話題顯然更具吸引力,因為她整個人漸漸活泛起來,她問了很多,聽得十分投入,不時發出感歎,還說:“我真想和他們聚聚。”

“這並不難,如果你真想……”他說。

“對你來說可能不難,”她有點兒激動,“對我來說可能嗎?我沒法出遠門。你可以四處走動,因為你是個男的,不用照顧孩子。”

“你難道想過我這樣的生活嗎?”他裝出一副苦笑問,“在我母親看來,這是最沒有依靠、最可憐的生活。”

“當然想過!”她幾乎低聲喊出來。

他並不懷疑,因為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天真的快樂神情。這讓他感到,在她拘謹的外表下,有一種非常向往快樂和自由的性格,這倒和她以往的形象是相符的。他想,正是那種抽象但強烈的印象使他坐在這兒的。如今,他仍可以在她眼睛裏發現那種易於激動的、善感的光芒,它們似乎被什麼東西鎖住了,封閉起來,但並沒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