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3)

他盯著她瞧。有一瞬間,他想到了他母親。

他一直認為母親很快樂,但直到他最後撬開抽屜,翻出她的日記,他才知道自己錯了。他這些天都在讀那些日記,他把它帶在身邊,作為對她懷念的一個方式。他讀得越多,越感到她並不快樂。他如此總結她的生活軌跡:她一直是所有人的保姆,先是照顧他父親、他們兄弟三人,然後照顧他兩個哥哥的孩子們,直到她病倒、起不了床的那一天……她有一些想做的事,一些簡單卻無法實現的願望,從來沒有人問起過的願望。那幾乎就是些孩子的願望:她想學彈琴,她想養隻小狗,她想有一小塊地方種一些花……但她沒有時間實現這些微不足道的願望。她每天急匆匆地往返於兩個兒子家之間,買菜、做飯、打掃、接送孫子孫女、照顧自己體弱的丈夫。她在日記裏寫道,她想和自己的小兒子生活在一起。而他 - 母親的小兒子,卻時時刻刻隻想擺脫接近他的任何人。他後來無數次想過那樣的情景:她和他住在一起,擁有很多的清靜和時間,她像個美國老太太一樣早晨和傍晚去遛狗,她去上課,學她喜歡卻一輩子沒有機會了解的東西,他的房子後麵有一塊空地,她會把它變成一座花園。她會幸福,而這對他來說也很簡單……可她從未對他提起過這個願望,他也從未想過她會有什麼願望。他發現盡管他是個作家,盡管他驕傲地把自己看成是最尊重人的人文主義者,但他其實和父親、兄長一樣狹隘,對女人存在著天生的偏見,他們想當然地認為,生活該由他們來創造,而女人們的義務隻是維持生活的需要。

作家看著眼前的這位年輕母親,回憶帶來的懊悔使他對她生出一種友愛和憐憫之情。

“不過,絕對不可能了,我已經沒有機會了。”她這時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好像為剛才的失態感到不好意思,微微一笑。她原本擱在桌子邊緣的兩手似乎因為緊張而握在一起。

她突然問他:“你一直單身?”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結過婚。”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用外國人的習慣表示同情。

“為什麼對不起呢?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遺憾,我發現自己不適合家庭生活,那種經常性的幹擾……其實也不是誰的錯,但家庭生活必然是這樣。我承認我是個自私的人。”他平靜地說。

“如果你想開了,真的沒什麼。”她說。

他們的餐具被收走了。他建議喝咖啡,她欣然讚同。咖啡送上來的時候,他問她:“所以,你那時對我的印象是什麼?你真對我有印象嗎?”

“當然有,”她有點兒興奮地說,“你那時候很靦腆,參加我們的活動時總是來得很早,但坐在後麵。我在文學院圖書館也經常看到你,你桌子上老鋪著一堆書。”

“那你一定看見我常常趴在桌子上睡覺,我最喜歡到文學院圖書館睡覺。你看見的那些書,都是被我拿來當枕頭的。”

“我才不相信。”她說,語調很溫柔。

他被這溫柔打動了,熱情地說:“如果你沒有開車的話,我真想請你喝酒。也許,下次你到加州的話,我可以請你盡情喝酒。你喝酒嗎?”

“喝一點兒。”

“太好了,我受不了滴酒不沾的人(除非是身體條件不允許)。我認為這種人有種嚴酷。”

“大學的時候我們經常聚餐,那時候喝很多。”

“我知道,那時候你們是最活躍的一群人,可是你們從來不邀請我。你很懷念那時候嗎?”他問。

“很懷念,很懷念。”她重複道,又說:“現在和你在一起,覺得好像回到那個時候。我很懷念那個時候。現在……生活似乎也很好,從各個方麵看,可我還是喜歡過去的生活。”

他注意到她的語調激動起來,等著她說下去。

而她果真繼續說道:“可我還是喜歡過去的生活,盡管那時候什麼都沒有。我現在的生活裏什麼都有,但是……沒有我自己了。”

她那雙手又緊緊握到了一起,似乎每當她激動不安的時候,她就會這麼做。他發覺她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沒有老道、世故的樣子。他對她的好感更深了。

“我知道,我明白這種感覺,”他說,“就像我母親說的,當母親的都有一座花園,在這個花園裏,她要讓孩子們、丈夫長成鮮花和大樹,她自己呢,變成了肥料和泥土。變成肥料和泥土,這當然很偉大。但是,如果她不願意變成肥料和泥土,如果她也想成為一棵樹、一朵花,這又有什麼錯呢?我們的社會,即便是美國的中國人圈子裏,仍然想當然地認為女人應該為了丈夫的事業、為了孩子和家庭生活犧牲自我,我不喜歡的就是這個‘想當然’。”

他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為了安慰她,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在他的想象中,他是對著他的兄長、父親說這些話的。母親的一生是在勞碌中度過的,連她的晚年也不得安寧,為此,他討厭他的兩個哥哥,但他更討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