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3 / 3)

這時,他發現她正十分感動地看著他,眼睛和麵頰紅紅的。他們互相看著,兩個人的距離似乎忽然間近了,這讓他們都有點尷尬。

他匆匆忙忙地說:“你有點兒讓我想起了我母親。”

“她也寫作嗎”她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

“不,她隻寫日記。”他忍不住笑了。

他們都低下頭,默默地喝咖啡。他有點兒想把關於母親的事告訴她,但忍住了,為什麼他要拿自己的煩惱去煩擾別人呢?他朝外麵看了一眼,感覺外頭陽光明亮,氣息清新。他想起那個小花園,想到風會在花園裏吹動芬芳,那裏會浮動著一種特殊的溫柔氣息。他很想邀請她和他一起到花園裏走走,找個椅子坐一會兒,但又覺得這樣可能不合適,也許會被她誤解,因為不管她過去如何,現在她看起來隻是個保守的居家女人。他想,生活不一定會把人引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受了什麼激發,他居然想起了一點東西,說:“我還記得你寫的關於阿多尼斯的評論,我喜歡你寫的東西。你還記得嗎?〈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你的東西太豐富了,襯托得我們都像傻瓜……”

在他說這番話時,她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想到你最後竟然不寫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時候我很想認識你,可是沒有人願意替我做介紹,你可能想象不到,涉及到這種事情上,男人就變得不那麼大方了。”

他期望她聽了會笑,但她並沒有笑,過一會兒,才喃喃自語似地說:“真的嗎?”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關於她的作品的部分,還是指他想與她結交這部分,但很堅定地說:“當然是真的。”

她不說話了。他發覺她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那兒去了。

“我說錯話了嗎?”他帶著解嘲的口氣問。

“沒有,不是你的問題。”她急忙說。

她臉色很窘,他隻好避免看她,把眼睛轉向窗外,看著那些玻璃的、恢弘的樓壁和稍低處層層疊疊、延伸到遠處的屋頂。過一會兒,她仿佛把自己的情緒修整了一下。當她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的語調平靜。

她說:“那時候,我們剛來美國不久,碰巧有這麼一個機會,我申請了本地的學校,可以繼續讀書。這是我很想要的機會。但是我懷孕了。他很想要這個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堅持不要,我們可能會離婚。”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

“那段時間,我們天天為了這個吵架,吵過之後就是冷戰,幾乎一兩天不說一句話,一切都冷冰冰的,太可怕了。我知道如果我要了這個孩子,讀書的機會可能永遠沒有了。我問了一些我信任的人,我的朋友、親戚,所有人都認為我丈夫是對的。他們說,等孩子長大了,你還有別的機會,什麼樣的女人會因為讀書不要孩子呢……可是,你知道嗎,有的東西一旦放下,就不可能拿起來了,就像你轉到另一個軌道上去,生活完全變了。米歇爾長大了,傑森又出生了。我們要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反對,生活已經是這樣了……”

她說完把頭低下去了,但他還是看到她眼睛裏湧動著淚光。她的突然袒露讓他大吃一驚,他意識到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不情願地失去了自我的女人,一個生活安定卻並不快樂的母親。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她的問題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如果他硬要勸說,一定會顯得言不由衷,所以他竟然什麼都沒說。他過去常常想,一個男人要很堅強才能堅持一個人孤獨地生活。“鐵了心的單身漢”- 他以此來形容自己目前的狀態,並且時常為此感到自傲。但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天分可能一點兒也不比他少,但不管她是否願意選擇他這種生活,她恐怕是沒有選擇的自由的,如果她選擇了,她也不會感到自豪,周圍的人不會容忍她……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問題。

把他的朋友送走以後,作家一個人走到庭院後麵的花園裏,仍然回想著這個問題。他已經原諒了她過去刻意拘謹、疏遠的措辭,她那有點古怪的自卑和沉悶,因為生活對待她和他是多麼不同!此時,客房樓的影子讓花園完全沐浴在寧靜的蔭涼之中了。他找到一條長凳坐下來,在清朗的風裏,感受著忽而濃鬱、忽而微茫的香氣,以及一人獨處的寧靜。有時候他想到對母親的日記做一個怎樣的摘選,有時候想到關於整理他的密西西比遊記的工作。想起這些工作並不會讓他覺得累,相反,他感到振奮、神清氣爽。他懷著情感體會周圍的一切:那些顫動在風裏的花苞,一隻從某處突然“撲棱”飛起的鳥,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色彩。他知道他的生活裏會充滿這樣的時刻:沉靜、孤獨,他不會像她一樣消失在生活的後麵,相反,生活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