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孩子們陸續來了。米歇爾一共邀請了六位朋友,四個女孩兒,兩個男孩兒。她為他們在院子後麵的花園裏放置了一個折疊式的木餐桌。還是初夏,天氣清爽,在背陰的地方還能感到一絲絲涼意。她本想為他們準備一些零食、冰淇淋和果汁汽水,但後來她突發奇想,覺得應該打破常規,因為孩子們一定更喜歡像大人那樣地被對待。所以,她準備了茶點,這些茶點是她昨天特地駕車到“漢斯烘焙店”訂好、今天上午又去取回的。她還為孩子們的聚會特地選購了一套新茶具,她給孩子們準備了不同口味的紅茶、鮮奶和方糖,還有一小碟切片酸柑。此外,他們有一個巨大的果盤,米歇爾親自搭配色彩,她選擇了紫色的葡萄,紅色的草莓、黃色的香蕉和青色的蘋果。當丈夫幫忙把她新買的印著土耳其條紋圖案的餐巾在桌子上鋪好的時候,她感到心滿意足,確認孩子們會喜歡這種新鮮的風格。她沒有猜錯,當孩子們在餐桌前落座時,他們帶著好奇的喜悅打量著桌上的食物和擺設。他們像是參加下午茶聚會的一群小紳士淑女。

為了保證派對的順利進行,傑森的活動範圍被限製在樓上,但她會不時上去陪他一會兒,否則他會鬧著下來找她。她和丈夫盡量讓小客人獨處,不打擾他們。他倆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來去去地忙碌,因為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她坐在客廳的餐桌那兒削兩棵西蘭花。在她低著頭的時候,她能感到陽光和陰影正在走廊上無聲的移動,花朵正散發著清新的香味,她能聽到樹在風裏輕輕晃動,草葉微微顫抖。天氣和周圍都很美。她偶爾抬頭看著在陽光下端坐在桌子那兒的孩子,他們看起來也很美,和一切鮮豔的色彩相得益彰。她想到女兒終於長大了,她本可以出去走走了,但她又有了傑森。這樣一個家,她如果離開一天都會心懷愧疚。有時候她累得要命,卻不能走到某個房間裏去,獨自在裏頭呆上一會兒。那樣的話,她的孩子會找她,公婆會責怪她,她丈夫會以為出了什麼事兒……

她掃了一眼丈夫,他穿著一件格子短袖襯衫,正在廚房裏準備燒烤用的材料。他用一個小排刷在雞翅上塗抹醃肉醬,然後再塗上薄薄的一層蜂蜜。他幹得十分專注,就像正在進行一項重要的工作。他看起來無可挑剔:尊敬妻子、疼愛孩子、重視事業,認真盡責地履行他的每一樣義務。但她總感到在這一切背後,隱藏著一種男人的自以為是,一種把女人當作家庭附屬品的傲慢。他到美國讀博士那年,她也獲得了留校讀博的機會,但她放棄了她的機會。當她為是否要第一個孩子猶豫時,有一天,他對她說:“你自以為你搞的那個文學很重要,它和孩子相比,什麼都不是。你可以去問任何人,一個女人的才華重要還是她的孩子重要?”這也許隻是他一時氣惱說出的話,但她很多年來一直清清楚楚地記著。這句話當時讓她流了很多眼淚,現在仍然讓她傷心。她很清楚,如果當時她選擇了讀書而不是生下孩子,他會毫不遲疑地離開她。這就像她心裏的一道陰影,籠罩著他們風平浪靜的生活。生下米歇爾之後,他說家裏必須有個人照顧孩子。他說這句話時,已經把她的角色界定了。或許,他就是她朋友所說的那種“想當然”的人,他的學曆並沒有改變他保守、充滿偏見的思想。

她把切好的菜端進廚房。晚餐是燒烤,但他們得給孩子們另外準備一些蔬菜和湯。現在她站在水池邊清洗做湯用的西紅柿,她很高興一件工作之後還有另一件工作,她害怕坐在那兒陷入沒有節製的回憶和遐想中去,尤其當那個人就在眼前。她看見丈夫把塗好醃料的香腸、雞翅整齊地擺放在鋪著錫箔紙的大盤子裏。當他偶爾幹家務活兒的時候,他臉上就有一種孩子般的認真神情。那張臉有點兒消瘦,但眼睛卻閃爍著神采 - 因事業不斷發展而獲得的自信使他神采奕奕。丈夫比求學時代英俊了,那時候他被生活突如其來的負擔壓壞了,顯得單薄、憔悴,盡管他不常對她發脾氣,但他臉上總帶著一種氣悶、執拗的神情,他的眉頭似乎隨時準備皺起來。也許,當時她的臉上也是這樣一副神情,他們執意要把對方拖到更深的、令人喘不過氣的苦惱中去,彼此怨恨。米歇爾出生之前,他們因沒有孩子而爭吵,有了她以後,他們又因為孩子而爭吵。終於,他博士畢業了,繼續留在華盛頓大學做博士後。他們最困難的時期結束了。三年後,他們來到聖安東尼奧,丈夫謀取了教職,也是在這一年,他們帶著四歲多的米歇爾回了一次國。

她記得家裏人看到米歇爾時候的歡喜,還有他們驚詫的表情:他們不大相信這是由她一個人撫養大的孩子,因為在他們的記憶中,她是個完全不顧家的女人,她愛玩兒、抽煙喝酒、耍脾氣、有一堆性格怪異的寫詩的朋友……因為米歇爾,大家對她刮目相看了,似乎她終於浪子回頭,明白了身為女人的真諦。真的,和家裏那些孩子比,米歇爾顯得多麼彬彬有禮,多麼見多識廣,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和大人們對話,質疑他們那些頑固的習慣,提出他們從未考慮過的問題。當大男子主義的公公向婆婆吵吵嚷嚷地發號施令時,米歇爾告訴他:“爺爺,你不應該對女士那麼粗魯。”她把這句話翻譯給公公聽,公公竟然臉紅了,他說:“肖肖,你是個美國孩兒,不懂得咱中國的規矩。”但米歇爾接下來的話讓他無話可說了,米歇爾說:“爺爺,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應該尊重女性。”那時候,她真覺得自豪,似乎幾年來的辛勞、犧牲都有了回報。

她看著圍坐在餐桌那兒的孩子們,他們談話時的表情有點兒故作嚴肅,但很可愛。他們在深綠色的草坪和樹蓋下顯得異常鮮明,他們的年少把一切都照亮了。她隨意地聽著他們的交談。

那個唯一的華人女孩兒說她和父母不久前回去了台灣,當父母和台灣的親戚交談時,她什麼也聽不懂。她說她隻會三個中文字,就是她的名字 - 馮思媛。米歇爾對其他人說:“但是,克芮思打算在中學的時候把漢語作為選修外語。對吧,克芮思?我告訴她,到時候她一定會犯頭疼。我的漢語是跟著媽媽學的,啊,痛苦的經曆!”

“也許吧,但我覺得這對你們來說不是大問題,因為你們從父母的基因裏,已經繼承了對這種語言的敏感度,我相信這一點。”一個小男孩兒一本正經地說。他長著一頭亞麻色的柔軟頭發,讓人很想去撫摸。

“你相信什麼都可以通過基因遺傳嗎?”一個栗色頭發的女孩兒問他。

“不能說一切,但很多都可以,包括習慣,不僅僅是人類,生物界簡直有太多證明了。”

“但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學好,”那個叫克芮思的華人女孩兒說。“我真有點兒擔心。”

“不試就永遠也不知道。我打算選德語,他們說那家夥超級沉悶。”另一個男孩兒說。

……

這時,丈夫說“看看他們”。他說話時抬了一下手,那隻手裏抓著的雞翅忽而掉落到地上了。他吃了一驚,看著她,眼裏閃過一絲憂慮,就像一個闖禍的人麵對著目擊者一樣。她趕忙說“不要緊”,就把雞翅膀撿起來拿到水龍頭底下衝。這讓她想起某個冬天的事。那時候米歇爾隻有一歲多,他們住在離學校很近的一個學生公寓裏,他們的套房隻有五十多平方米。她記得那是一棟很舊的公寓,房間的牆壁是已經退了色的淡蘋果綠,廚房裏貼著黃色的瓷片。那天晚上,天已經黑了,他們還沒有做晚飯。等她終於把女兒哄睡、放進客廳的嬰兒車裏後,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他正在廚房裏剝青豆,當他抬頭猛然看見了她時,他的右手可笑地、不受控製地揚了一下,把盛著豆子的碗碰翻了。豆子撒了一地,女兒聽到響聲驚醒了。她於是又和他吵起來,地上的豆子、女兒尖厲刺耳的哭鬧聲、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怨恨和相互傷害的強硬,這一切使生活露出了邋遢、失控、沒有希望的醜相。她仿佛突然之間嚇壞了,她大哭起來,並且用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頭,像個瘋子一樣反複說著“不行,不行,我再也受不了了”。那時候,讓她悲痛萬分的不是別的什麼,而是對自己的痛恨。他們總是吵,可以因為任何事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