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事被父道破,馮紫英一點不驚,來了個充耳不聞,低頭看著懷裏的惜春默默無言,半晌才冷笑出聲:“我現在才知道自己耗費了多少心力在無用的東西上。權位爵祿,它引誘你耗費畢生青春才華為之獻祭,讓自己鮮血流幹成為不懂感情的行屍走肉卻心甘情願。我現在隻是厭倦了這樣,如果爹娘認為這樣的兒子該死,那就請從這裏走出去,鎖上門,絕水斷糧,不要再來騷擾我們,讓我和惜春死得安靜一點。”
馮母在旁邊又驚又怕,眼看父子之間如此寸步不讓,急著無可無不可,不知道勸父子兩個哪一個。聽馮父的話心驚,聽紫英的話又心寒,不由得手足發涼,雙手一攤坐在椅子上放聲哭道:“你們父子就這樣鬧吧,我是管不了你們了!”
馮父見夫人如此傷心倒有些歉疚,他一生戎馬,不好女色,隻娶了這麼一個夫人,從來就對這位門第高貴、容貌娟秀、舉止嫻雅的夫人敬重有加,百依百順。見馮母傷心大哭,火氣倒是降下來了,閉目長歎道:“你哪裏知道現如今這情況,朝局瞬息萬變,是福是禍還難說,哪由得他如此行事不慎,授人以柄。夫人哪,就是這孽障不跟我鬧,我還得日夜擔憂,何況這畜生還到處惹禍!我們身為臣子的,連命都是皇上的。他居然敢口口聲聲要自由!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不究竟他也有人究竟他。到時候,可就是滅門之禍了!”
馮紫英亦知其父擔憂不是杞人憂天,他從小是宮中四爺的侍讀,馮家近年來漸漸成為“四爺黨”,明裏暗裏都和四爺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雖然現在四爺依然深得聖上歡心,但帝心難測,難保有哪一天突然生變,前朝九王奪嫡的慘況猶在眼前,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這一注下對還是下錯。但他此時心思根本不在這些事情上,他心裏一片冰涼,像走在黑暗潮濕的洞穴抱著惜春不敢鬆手,他怕一旦鬆手,再找不到。
此刻,她的氣息,他心裏的火光都那麼弱。
馮父不再與他多言,轉身出去了。馮母擦擦眼淚站起來道:“我讓來意兒傳大夫過來,你呆在屋裏別動。”馮母看著他,又看了看惜春,歎氣道,“但是兒啊,你若想留惜春在身邊,就必須讓雨蟬回來。有些事,不是人想怎樣就能怎樣,否則這天下就亂了套。”馮母說完,整整衣服走出門去。
馮紫英充耳不聞,低頭坐在那裏,直到來意兒急步跨進房來,見狀驚道:“爺!這是怎麼回事?”馮紫英聽到他的聲音,才抬起頭來,問道:“友士來了嗎?”
來意兒的眼光落到惜春身上,惜春被馮紫英抱在懷裏,他看不到她的臉,隻看見一直有血從額頭冒出,順著發線往下滴。他很快將目光收回來沉著答道:“方才夫人吩咐,我已經叫人去請,張大夫就在府裏,馬上就來了。奴才這就回去叫入畫過來幫著伺候惜春姑娘。”
“我不要讓惜春離開我的視線,就在裏麵收拾一間出來。”馮紫英陰沉著臉道。
“這……恐怕不妥。”來意兒猶豫著勸道。
“沒有什麼妥不妥!隻有我願不願意!”馮紫英抬高了嗓門,逼視著來意兒,“你瞧我病著,這點主也做不了是嗎?”
“奴才不敢,我這就去辦!”
來意兒出門時正碰上張友士帶著小藥童迎麵走來,見到他匆匆施禮:“總管好。”張友士問一句:“這到底出了什麼事?”來意兒搖頭擺手苦笑道:“簡直天下大亂,有空跟你細說,這會子你先去看病人吧。我瞧著兩個都危險。”
張友士點點頭,也不再多問,急步向回廊那頭走去。進了屋,他掃了一眼屋裏情況,也不跟馮紫英客套,立刻吩咐小童把蠟燭換上,就著燭光朝馮紫英臉上望了望,抓起他的手就把脈,細診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手,轉身叫小童把隨身背的藥箱打開,吩咐道:“你把前兒大內送的丸子拿出兩粒來,用水化開,再把藥煎上,你要在旁守著,中間不可斷火,六碗水煎成一碗半,趁熱端來給爺服下。”
小童依言去做。張友士這才抬起眼看了馮紫英一眼,搖頭道:“你再這麼著,你請大羅金仙來救你,在下我是無能為力了。”
馮紫英見他來,仿佛得了救命仙丹一樣,一心想叫他先看惜春,豈料張友士隻顧著幫他看病,根本不看惜春。
“友士,你先看看惜春……她暈過去了!”他急得不得了。
“慌什麼!她看起來危險,卻沒你危險!”張友士瞟了他一眼,接著不容他多說,拿出銀針將馮紫英按在那裏道,“我得先治你,你這長期鬱結不出,加上剛才怒氣一衝,我方才進來就看著你氣色不正,若是治遲了幾分,你不見得有命在,你自己想清楚。”
馮紫英長歎一聲,坐在那裏不再亂動。他心裏明白,如果還想再看見惜春,保護她,就得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說。
“你將她放下,抱得這麼死緊,一會兒我怎麼給她治,一針紮錯了,算你的算我的?”張友士又道。
馮紫英死盯著他半天,終究還是依言將惜春放在床上,無可奈何地笑道:“你這個人,隻怕我死了也不見你讓我一讓,你的醫者父母心呢?”
張友士冷著臉頭也不抬,隻管在他身上施針,完了才抬頭應道:“你我以布衣論交,若不是認識你,我才不進什麼勞什子太醫院,這成日裏迎來送往不得清淨,我找誰抱怨去?對你,我隻管治病,管不了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