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是耶非耶(2)(3 / 3)

惜春說著背過臉去,她哭不出來。心裏積累的年久斑駁的銅綠色黴點因為潮濕而擴散開來,她整個人從內到外浮上一層死灰氣,失望到隻想就此死過去。

這個男人並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他的生活一直是平直的,簡單到不需要用心去分辨哪條是岔路,也因此缺乏麵對未知的決斷和勇氣,像孩子一樣可以相信卻不能依賴。

可悲的是,她愛他並試圖依靠。

虞山巷離馮府略有距離。來意兒回到家時,時近天明。家人忙將他迎入房中,一麵有人入內稟報入畫。入畫回來之後就不曾睡穩,聽到動靜就起身,穿衣來見。

“你回來了。”入畫打簾子進來看著滿臉疲憊的來意兒不甚心疼,迎上去問候。身後窸窸窣窣有丫鬟捧著水和青鹽跟進來,來意兒拿青鹽漱了口,入畫伸手在盆裏擰了毛巾,遞給他擦臉。

來意兒接過毛巾擦了把臉,回身走到椅子邊坐下,長長地出了口氣。入畫將毛巾遞給下人,回頭向來意兒道:“廚房有奶子和熱粥,你用哪樣?”

“熱粥吧。配上點小菜,我心裏潮,也就缺一口鹹味。”來意兒道。入畫聞言笑了笑,回身吩咐下人:“給爺拿點粥去,配上青筍、腐乳、香腸幾樣小菜,再拿點細點心,給我拿點酸梅。”下人領命,來意兒家教甚嚴,不勞吩咐,下人一一都去盡了。

“還是你知道我。”來意兒本來愁容滿麵,見入畫如此體貼不由得舒了眉頭,溫言道,“你自己也沒睡好,如何就起來了?”

“我並沒有你辛苦。”入畫伸手朝來意兒臉頰摸了一摸,歎道,“你又瘦了。”

大凡男人到家,辛苦勞累之際,就像回家的小孩,一定不愛聽到女人嘮叨,反而是溫言相待容易獲得好感溝通,入畫這樣說,來意兒隻覺得滿心溫暖,心中壓力稍解,倒興起和她調情的興致來。“好入畫……”來意兒一把摟住她,親了一口道,“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氣。”入畫被他親到,隨即窘到推他:“你這沒個正經的,被人看了怎麼好。”

來意兒笑一笑,估摸著下人快到,恢複正經道:“我日日在外頭正經,見到你再要正經可不難受死了。”入畫歪著頭想了想道:“那也是。”來意兒摟住她問了幾句家常,又問了母親的病,知道沒有大礙,才略略放心。入畫因說起叫張友士來看看,來意兒突然想到一件極重要的事,皺眉道:“我看這府裏又要出亂子,昨兒夜裏老爺和太太跑到爺房裏興師問罪,動靜鬧得不小,估摸著這會子張大夫才走。”

來意兒心裏想的是馮府亂象已現不能久居,自己的退路在哪。入畫卻是一驚,截口問道:“姑娘怎樣?”

來意兒正待回答,丫鬟婆子端來食盒,一一擺放到小幾上。來意兒一眼看到酸梅,心思一動輕輕向入畫問道:“你莫不是有了吧?”入畫羞得臉上飛紅,輕輕搡了他一把道:“我怎麼知道,許是有了,許是沒有……你先別說這個,且告訴我姑娘怎麼了!”

來意兒仍是歡喜,心下決定待會就叫人來請個大夫看看,當下也不忍叫入畫著急,就將昨晚的事一一道來,末了說道:“個中詳情我並不清楚,老爺和太太倒是氣不小,可也沒十分難為惜春姑娘,我走的時候張大夫就過去了,有他在,你放心。”

入畫愁容不減,來意兒牽著她走到小幾前,將她按坐下,自己也坐在對麵端起粥喝了一口道:“你要再這樣,以後有什麼事我都不對你說了。”入畫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塊山藥糕細細地咽著。過了一會兒道:“我白天還是去照應一下吧。這兩個病人,怎麼好!”

來意兒吃了口菜,在碗裏扒拉了幾下,抬頭笑道:“你去吧,小媳婦似的,我又沒不許你去。我白天要去莊子上辦點事,你去照應著也好。”

“你又……”入畫知道他所謂的辦事是指什麼,不免擔心,又不敢多說什麼,怕來意兒嫌不吉利,她又擔心著惜春,話到嘴邊咽下去。

“你放心。”來意兒放下碗站起來道,“這事又不是一回兩回了。不這麼幹,咱們的產業怎麼來,一輩子做家奴不成。”

入畫不欲與他爭辯,她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他,從一開始他侵奪惜春的遺產,到後來賈府衰敗他乘機撈了一票轉投馮紫英門下,他一直在為自己打算,或者說是為這個家庭打算。他一直做得很穩當,看準了才下手。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來意兒極具耐心,像那種最懂得狩獵的野獸,晝夜潛伏,一擊即中。

“你去吧,等你的好消息。”入畫對著來意兒嫵媚地笑了笑。她心裏的矛盾感其實也不是那麼激烈,最激烈的時候過去了——除了對惜春。對別人,她也是有心讚同的,隻要來意兒安全。窮人太窮,富人太富,來意兒所取的,也是九牛一毛而已。這世道等級森嚴,不用點心機,不抓住機會,似她和來意兒這樣寒微的出身,可能一輩子也擺脫不了貧賤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