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來意兒堂皇地走出去,隨即有家人跟上伺候,門外也有婢女,隨時等著聽自己差遣。入畫抬起自己的手,她開心於這雙手漸漸恢複細致柔滑,它們恢複了她十六歲時未有的青春,如重綻的花蕊。入畫覺得有點疲憊,她走到床邊緩緩靠下,淡青色的棉帳上繡著說不出名目的花,花葉葳蕤。她突然有點厭煩自己對惜春的不斷的牽掛,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自我。她靠在那裏看著帳子上的花,出了一口氣,歎道:“唉,我真是命賤。”話雖這樣說,她仍是站起來,叫進婢女,吩咐道,“給我備車,我要進府。”
入畫進府時,惜春和馮紫英正鬧別扭,惜春堅持要搬到靠竹林那邊的幾楹小屋裏,說那裏清淨,馮紫英堅持不讓她搬,兩個人僵在那裏。
惜春將息了一夜,麵上略緩過來,隻是身上疼,靠在那裏不太動,馮紫英也是靠在床上,麵色發黃,這一夜的折騰,他覺得累也不覺得累,因為有了惜春在身邊的緣故,生氣也生得有興頭,這樣發泄出來,精神看上去倒真是好些。這次是他躺在外麵,兩個人靠在一頭,離得近,但麵上都有一種氣惱之色。
屋子裏原來服侍的人都被馮紫英罵走,兩個人都在慪氣。因此外麵雖然陽光和暖,入畫進屋卻小小地打了個冷戰,為這滿屋冷凝的氣氛。
馮紫英見她進來倒比惜春還激動,坐直了身子道:“入畫,你來得正好!”惜春看了他一眼,隻不做聲。入畫本來挨在門口,見他叫,不得不進前來,笑道:“爺有什麼吩咐?”
“你們小姐要搬走,我怎麼說都說不行,你幫我勸勸她。”馮紫英氣呼呼地道。入畫雖然嫁人多時,按說現在也不是惜春的丫頭,然而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旁人都習慣將她看作是惜春的人,開口仍道“你們小姐”。
入畫深知惜春的性子,所以應了馮紫英,卻不敢真的勸什麼,心道焉知不是你們兩個耍花槍拿我來作話頭,一時好了一時惱了,我摻和什麼?因此抱定了主意隻打圓場不介入。立在旁邊叫了聲“小姐”,也不多話,隻含笑看著兩人。
一時又是沉默,方是惜春低頭說道:“你要我怎樣?昨晚的事又不是沒發生,你爹爹那樣罵我,我若留在你房內,下次還不定會生出什麼事來!眾人來來往往看到了又該說什麼?何苦惹不幹淨?”馮紫英本來還想說什麼,看看她身上的傷處,心裏歉疚,柔聲道:“昨兒的事,再不會發生了,我一會兒就去跟我那煩人的老子說,叫他不要再來。”
惜春看了他一眼,搖頭道:“該來的還要來,昨兒你娘走的時候說的話我也聽到了,雨蟬還是要回來,她要是回來,看到我們倆在一塊,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子,何苦來?那時你又要去求她回來不成?”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我也知道我這會子走不掉,因此求你給間安靜的房子我住,跟妙玉當年在我家那樣也行,唯有這麼著,雨蟬回來跟你怎麼說還有個轉圜的餘地。等你病好了,我再走。”
“你去哪?”馮紫英一聽她還有走的心思就急了,也顧不得入畫在場,支著身子高聲道,“要走要走,我是斷不許你走的,誰說我要去接雨蟬,她去了正好!”
惜春見他反應激烈,正顯得心虛,反而覺得寡然,淡淡道:“不要這樣麵紅耳赤的好不好?”馮紫英本來並沒有麵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倒說我麵紅耳赤,你這樣一句冷一句熱的刺人心,就不算嗎!”
惜春忍住氣道:“我是你什麼人,妻不妻,妾不妾,這會子求你給我個安靜地不被人說也不肯。我終究還是死了好!”一句話觸痛了心腸,淚一時收不住,簌簌淌了一臉。入畫忙拿帕子給她擦淚。馮紫英並不拿入畫當外人,就手拿了帕子給惜春擦淚。他確實是愛惜春,見她哭,就很不忍心,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他說道:“我也知道你難,這都是我不好,屢屢讓你艱難。請你給我些時間,我想好辦法,咱們就走。你也不要再說什麼出家的話,這會子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放你走,除非我死了!”
惜春口中說得硬,心裏也是放他不下,見他又肯服軟做低,就不肯再多跟他慪氣,這樣想著,麵上便和柔起來,握住他的手隻是啜泣。
入畫在旁邊呆著,本來已覺得尷尬,見他們二人和好,暗中鬆了口氣,又因著惜春的話想起一事,便道:“姑娘,妙玉姑娘並不在出家了,她還俗了。”
惜春一驚抬頭,急急道:“不要胡說,怎麼會有這樣事。”馮紫英且喜惜春不跟自己慪氣,便鼓勵入畫說下去,道:“入畫你坐下來,把事細細說給你們姑娘聽,叫她絕了出家的心念,我謝謝你!”說著向入畫拱手作揖。
惜春見他這樣情況仍是得空就皮,心裏又愛又憐,白了他一眼卻忍不住微笑道:“你別理他,咱們說咱們的!”
入畫抿嘴一笑,搬了張矮幾在床邊坐下來,說道:“其實我也不十分清楚當中的原因,隻怕爺還熟點。”惜春歪著頭看了馮紫英一眼道:“你知道嗎?”
馮紫英在旁邊雙手直擺一臉茫然道:“入畫你別害我,我隻聽惜春講過這個人,我跟她可沒什麼,見都沒見過!”
入畫見他慌張的樣子,好笑道:“爺急著辯白做什麼,我是說她現在跟的這個人爺比我們要熟些。我也是聽我們家遠義說的。”馮紫英大鬆其氣,笑道:“你說是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