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倚牆,張友士扶著醉步回家,開門兩家人見他喝了酒,不敢多問,趕緊攙他入了裏屋,張友士其實心裏清醒著,但這便是半醉的好處,可以隔絕外人,做一些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好像不經意間打開了禁閉已久的園門,連著對自己也露一些風景端倪。
張友士在椅子上靠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走到書房裏,取出書架上的一個匣子,拿布細細地連邊角都拭了,才在燈下打開來,匣內是一卷畫像。張友士一時腳軟跌坐在椅子上,猶豫著打開畫像,對著畫中人長歎道:“近日來風言風語,我才知道她是你的女兒……”
畫中人正是可卿,二十歲的她,倚花靜坐,嘴角上揚,一如桃花笑東風,眉眼是清冽春意。被定格在記憶中笑靨嬌豔的她,一直是無愁少女的模樣,永遠不會知道有人會耿耿無眠對著自己的畫像潸然落淚。
張友士神色沉沉端看著畫像,燭光映在他臉上,像是拂不卻的灰塵,舊事不招自來,延覆身心。他默默想起往事,誠是,回首半生處,淚偷零。
陌上乍相逢,誤盡平生意。這其中你情我願,糾葛難清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評斷。
醉眼迷蒙中,張友士站起來。他看到惜春朝他走來,身段卻宛然是可卿,他愣在那裏,竭力想分辨清楚。那女子對他笑一笑,朝門外走去。張友士來不及多想,急步追出去,他心裏像被什麼迷住了,卻又清醒得厲害,一路隨著女子走出,奇怪的是,也無人攔住他。他走出門去,不見那女子,心裏卻忽然不著急了,施施然走在路上,好像目的已不是為了找她,自顧自地朝前趕路。不一時到了一處繁華熱鬧的地方,四下樓閣高起,喧囂連天,湖下遊船如梭,岸上人山人海的,張友士走在街上,周圍挑擔的、燒香的、賣小食的人擠人,腳踩腳。他也不貪戀景色,熟門熟路轉過幾條街,拐進了一條巷子裏,立在門口叫門,遞了書信名刺,等人引他進去見了人。
他走進去拜見了堂上人,才想起此時自己已考取秀才,父親寫了封信叫他帶給京城為官的叔父秦業。叫他去叔父家讀書,就近鄉試。秦業一團和氣,熱絡地問過他家中情況,讚他上進。又命人給他整理住處,準備衣物,一麵叫廚下給他準備飯食。張友士一一拜謝,領了。方欲走時,有家人來報少爺和小姐歸家了。
秦業叫住他,半笑不笑道:“都是一家人,見一見吧。”張友士心裏疑惑,暗思道:素日在家隻聽父母說嬸嬸早逝,這叔父為人古板,治家嚴謹,想不到這般開放。思量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奔進來,與他見了禮,卻是堂弟秦鍾。秦業乘機吩咐了秦鍾幾句,叫他跟著張友士後麵多讀書,以俟學業精進,這是題中應有之意,不單秦鍾唯唯諾諾垂首應了,連張友士也站起來恭聽聆訓。
一時秦業開口問道:“你姐姐呢?”秦鍾答道:“姐姐說有外客,她不便見,先入內去了。”秦業聞言不由點頭微笑道:“這是你姐姐知禮處。”因朝著張友士笑道,“你妹妹已許了人家。”張友士點點頭,心下茫然,一點兒心思不知飄到哪裏去了,一眼瞥見窗外有個身影走過,顧不得有人在,急急地追出去,叫道:“可卿!你到哪裏去?”
一時又在花園裏,她坐在花前,有畫師給她畫像,任秦鍾在旁怎麼招惹,她怎麼也不笑,那是她將要嫁了,要留一幅畫像給老父做紀念,畫師駑鈍,她心情抑鬱,笑不自然。張友士在園外默看良久,忍不住走進去道:“我給你畫如何?”
秦氏見他進來,一驚站起,因是熟了也不走避,微微驚訝後,微笑施禮道:“如此,有勞兄長了!”他見她坐下,笑意變得舒展,端詳了一會兒抬起筆來畫她,他坐在那裏仿佛一會兒,也像有很多年。畫漸成形,他心中開始莫名地酸澀難當。那苦意似園中楊花,飄散開來,融到眼睛裏化為淚光。
他含淚不敢抬頭,莫名地心意卑微,覺得自己像個小偷。眼看著秦氏起身離去,轉眼著了大紅嫁衣,戴了龍鐲鳳冠上花轎而去,他站在園內,仰頭看著牆外翻滾如浪的紅,突然之間心血泛濫,銳痛不可當——今生無分由不得他不認。他隻是她生命中的過客,一個站在牆外,有親戚名分,卻隻得畫一幅畫像緣分的陌生人。
掙紮著醒過來,手中仍握著秦氏的畫像,張友士支起身子向外望了望,院子裏一片漆黑,想來小童和老仆已經睡熟。他擦擦眼角的淚水,對夢裏的情節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他知道自己不是記得,而是在重複一些過去的情節,借機重溫被埋藏的情感。這是一種自我暗示和釋放。
可卿永遠不知他愛自己入骨。因彼時張友士亦不知道自己會愛秦氏入骨。所謂愛者都是時光印記,要留待時間來驗證真假深淺。他把對她的記憶深深埋藏,如在樹下埋藏一個陶器,裏麵是新盛荷葉、潔白茉莉。在它們最繁盛的時候將其收斂,以此保存最完美鮮亮的記憶。此後經年累月,不再揭開蓋子,也就不會腐壞。
他以他自己來做這個陶器,以驗證感情是否能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