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惜春也無眠。她心中矛盾難當,來馮家不過數日,可冷眼看這家中諸般規矩森嚴又是一種氣象。此時既不像她做小姐時在家中,又不似她在陳府時做姨娘。彼時雖然不免小心艱難,到底有個名分地位,好比人有個地方立腳,現在倒好,整個人像被人置在床上沒處下腳。心裏若不眷戀這男人也就罷了,偏偏眷戀他,這才叫人苦惱。
她朝身邊熟睡的男人看了一眼,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默默歎氣,雖知他是良人,可惜良人不如天。顯然,他不具備讓她完全依靠的力量。外患內憂他一樣也沒翦清,單憑著一腔熱血要帶她遠走高飛,談何容易?
馮父、馮母的話硬邦邦地砸在心上。惜春比馮紫英清醒,世家子女的政治敏感在她體內複蘇。她曉得局勢不會允許他輕而易舉就走脫,她更清楚雨蟬終究是要回來的,這是利益使然,由不得馮紫英使性子。雨蟬一旦回來,自己如何自處?這府裏略微靠得上的人,隻有入畫,但入畫又哪有能力維護自己?她必須自己想好如何保護自己。
惜春想起白天三人在一起說起妙玉還俗的事,妙玉做了人家小妾,她原是打死不信的,可他們說得真切,不像編造,由不得她不信了。惜春現在仔細回想起來,覺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妙玉原也頗有些蹊蹺,她出身絕非貧賤,所用器物連賈府也不見得有,這樣人家的女子年紀輕輕帶發修行,是身體有疾,還是別有隱情,妙玉不說,誰也不知道真相。
聽馮紫英說,妙玉跟的人是陳也俊,也是世家公子,跟他還是相熟的。“妙玉,你現在怎麼樣?”惜春喃喃自語,在心裏苦笑起來,大家一樣是性子冷僻的人,想不到殊途同歸,連下場也差不多。惜春隱隱覺得妙玉是自己的身外之身,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她現在是那麼真切地了解妙玉的寂寞。所以妙玉嫁人她是相信的,與人做妾也是可能的。
惜春想起舊事,當年妙玉送箋給寶玉,事後還被自己笑一場,笑她塵心不死,牽絆太多,似這般如何能證得大道?可現在想想,當年的清高自得真是淺薄得很,好比從未得到的人叫囂著不怕失去。她待自己遠不如妙玉真誠從容。
妙玉從清寒的境地走出來,縱身撲入繁華塵世,是另一種修為經曆,像織女織錦,她要怎樣天衣無縫,隻有自己知道,陳也俊也許隻是機梭。惜春閉上眼睛,此刻她得以看清自己,一心想從繁華中掙身而去,可惜難以決絕更不容易,事到臨頭,她心中惦念憂慮從不少於妙玉。
惜春在馮紫英身邊輾轉反側——抓住還是放開這個男人的手,是傷腦筋的事。她要想織出天衣,似乎比妙玉更難。
有張友士的醫術作保,又得惜春悉心照料,馮紫英的身體雖未大好,卻已掙紮著上公應差,皇家事務耽誤不得,縱是得力近臣,也不敢太過放肆。此時距他上次聽差已有月餘,雖有四爺在裏麵照應著,屢次傳話出來說差事仍是馮紫英擔著,到底不大妥當,馮父夙息擔憂,聞聽他身子見好,就派人傳他來見。
下人到後園去傳話,馮紫英穿衣已畢正由惜春服侍著梳洗,見人來傳,就著窗向外看了看麻麻亮的天色,皺眉道:“老爺幾時起的,怎麼這麼早。”因窗隙間吹進的風涼,惜春一把將他的手打下,嗔道:“這才好些,又開窗,受了寒怎麼好。”
馮紫英任人站在門外,低了頭對惜春笑道:“我才不去我老子那,說來說去左右不過說那些事,若是叫我去接那一位,是再不能的。”依著他就要讓來人去回說,時候快到了要趕緊走,回來再去請安。如此省得廢話慪氣。
惜春不想大清早的父子兩個惹得不痛快,在旁勸道:“我看不一定,老爺子是個心裏有成算的人,這麼早叫你去,許是叮囑公事,你還是去聽一聽。再說,去請個安也是應該的。”馮紫英低頭想了一想,老父這麼早起隻為能和自己說上幾句話,心腸也軟下來,轉身對門外應道:“就來。”說著轉身要走。
“你等一等。”惜春叫住他,回身拿了件猞猁猴皮氅給他披上,叮囑道,“外麵寒,你小心些,去吧。”
馮紫英眼睛一亮,看著惜春滿心有話說不出,喉頭動了動,掖緊了皮氅跟著家人去了。惜春聽著一路踢踏去遠了,揮手遣散了下人,剔亮了燭,坐到熏籠邊拿起書來看。惜春心裏憂悶,書也看不大進去,翻幾頁便放下了,昏昏沉沉倚在熏籠上發呆。一時入畫領了人捧了早飯進來,兩人略用了幾口,惜春見外麵天已大亮,便對入畫道:“我悶得很,你陪我到這園子裏走一走吧。”入畫已證實有半月身孕,大夫吩咐要適當走動,此時見惜春主動提出,更是欣喜雀躍,連聲應好。
惜春見她喜形於色,高興得如小女孩一般,忍住笑道:“你也是要當媽的人了,還這樣跳脫,我倒難以想象你平日裏怎麼管束你們家的那些下人。”
入畫笑道:“我是怕悶壞了姑娘,我們家那些下人管起來倒不覺得怎麼費力,家裏使喚的人都是遠義挑出來的,做事自有一套章法,女人家也沒什麼外事,我管著他們就按他的章程來,其實也挺省心的。”
惜春心思一動,暗道來意兒厲害得不動聲色,這樣的人將來不見得是入畫拿得住的,心下擔憂卻不便說破,笑道:“哦?家規嚴謹得很呐,你們家那個人真是個得力的人才!他可聽你的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