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畫想不到今日惜春有興致和她叨家常,隻道是這幾日和馮紫英在一起的緣故,變得隨和起來,一發放鬆興奮起來,點頭笑道:“他一直待我很好。”惜春見她麵露嬌羞,不忍叫她多尷尬,站起來道:“太陽也出來了,我們到外麵園子裏轉轉,消消食吧。”
園中晨曦初展,光亮柔和,惜春進來多日一直陪著馮紫英不出房門,此時得空到園子裏逛逛,才知道這園子叫“懋園”,她原以為這園子是給馮紫英住的,不料入畫說是馮父自己養老用的。“懋”乃勤勉之意,惜春默默揣摩這個字有些驚訝,又有些感慨。
宿夜的珠露在花葉、假山、青苔上尚未全部消散,惜春心有所感,隨口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入畫接道:“這兩句可是出自曹孟德的《短歌行》麼?”惜春見她動問,倒是意外之喜,含笑道:“入畫,你真是長進了,昔日香菱和林姐姐談詩,想來不久你也能和我著棋論道了。”
入畫跟在後頭擺手笑道:“姑娘快別取笑我了,這幾句詩不過是我在我們家遠義的書桌上看見,因圖它淺近,無意中記了下來。”
“喔?張遠義讀曹孟德?”惜春微微吃驚,而後笑讚道,“他倒是個有心上進的人。須知曹公古直,卻不淺近啊!”因說話間提到黛玉,惜春對入畫道,“我那日進府來,見有一處竹林,恍惚我們家當年瀟湘館的韻致,你領我去瞧瞧。”
入畫點頭道:“可喜這府裏人少,還空著。咱們去看看也不妨礙什麼。”說著引惜春出了側門,眼前豁然開朗,一帶粉垣,裏麵數楹修舍,有千竿翠竹遮映,入門亦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墁成甬路。上麵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裏麵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惜春笑道:“不得了,這竟然到了故地了,怎麼連房中的擺設也一樣。”入畫見她笑得淒涼,知她觸動情腸,不好相勸乃將話頭引開,笑道:“這一處本是照著我們家的園子造的,姑娘不記得你昔年畫園子,圖紙被人借去一段時日,害得老太太老催你畫。”惜春驚訝笑道:“竟然到了這裏,這淵源可是深了!”說著打開裏房內小門,出去果然是後院,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一切景致果然與瀟湘館無異。惜春心中感觸,立在那裏良久,幽幽歎道:“當年造起園子來,叔父還對寶玉哥哥說起‘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此處真叫我有物是人非之感。”
入畫想起前事也感慨,紅著眼圈歎道:“住進來的卻是林姑娘,她卻是個再愛讀書不過的人,可惜……寶二爺還是出了家呀!”惜春見她也跟著自己悶悶不樂,忙斂了愁容,勉強笑道:“你這是為什麼?好端端的比我傷心了,叫人看見誤會我欺負你。”
入畫明知惜春心思沉沉,見她還要反過來打疊精神安慰自己,心裏十分過意不去,牽了她的手道:“姑娘……我們且去別處再轉轉,這裏陰涼得很,於你身子不宜。”惜春見滿地陽光到了這裏也化為碧痕,頭頂上翠竹遮映,心中十分愛它清潔深靜,隻覺得合自己幽涼心意。但有入畫相催,雖然留戀,也隻得離開。
兩人剛從那裏出來,迎麵正遇上馮母,入畫心下大驚,望了惜春一眼,難掩擔憂,急急迎上去,惜春待她過了垂花門,方才立在那裏規規矩矩見了禮。“起身吧!”馮母待她卻甚是和氣,見惜春穿得單薄,方欲開口,想起她的衣物在陳府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唯一一件猞猁猴皮氅,今晨還給了紫英,心下更是憐惜她。
“這半個月來,多虧你在。”馮母滿是憐惜地瞧著惜春,這姿容絕色、態度柔和的人兒如嬌蘭豔草楚楚立在眼前,真是我見猶憐,叫她一點也厭惡不起來,反而很是猶疑該怎麼對她說出下麵的話。
該說的仍是要說,馮母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繼續說道:“紫英身體漸漸好起來,我和他父親商量過,仍是要接雨蟬回來,年紀輕輕小兩口,沒有不鬧別扭的,我們做父母的不幫著調停誰來調停?這裏麵的難處,望你能夠理解。”
“我省得。”惜春低著頭慢慢說道,誰也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地上日影錯亂。
“孩子你……”馮母見她乖順得大出意外,不自覺地放柔了聲氣,歉疚自己心狠。
“我這就搬出去,夫人不必為我擔憂。”惜春漸漸抬起頭來,輕輕朝她一笑。那一瞬間,馮母真有叫雨蟬不要再回來了的衝動。惜春樣樣出色,出色得好似神仙中人,馮母忽然有些擔憂馮紫英留她不住。
“你不必走,暫時也不必搬。”馮母急急道,因覺得自己情緒表露太明顯,馮母穩了穩心神道,“雨蟬回來還有些時日,你不必急。我也看出紫英離不了你,將來這府裏哪一處地方你喜歡,你就住了去。”馮母抬起手扶在惜春肩膀上,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她道:“隻要你不要名分,雨蟬那邊我來料理。”
入畫在旁聽得不忍至極卻無能為力。她恨自己隻是個說不上話的奴才,恨他們將惜春逼到絕路還不回還。惜春的臉色蒼白得像天上的流雲,她仰起頭像風中柳絮被吹起那樣無力地笑道:“我不要名分。”說完這句話她合上了眼瞼,馮紫英的臉在她心裏如日影動亂晃蕩。惜春微微笑起來,名分可以不計較,隻是不計較名分就會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