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母聽得心裏淒楚,她可以了解惜春心裏的難過。要一個女子不計名分地待在一個男人身邊,等同叫她放棄所有的名節榮譽,乃至於放棄自己,隻為這個男人的需要存在。這不是一般的小愛可以擔當起的勇氣。
當馮母迎上惜春的眼睛時,她很驚異於那雙眼睛的清亮,亮到她看不見憂傷,潔淨得好像從未張開眼睛望見過這世間的塵埃,於是沒有情孽糾葛。馮母不禁有點疑惑,惜春能夠如此輕快地答應自己的要求,仿佛她不愛馮紫英那樣輕絕果斷。難道事情不是他們所想的這樣,惜春並不愛自己的兒子?馮母懷著隱約的疑惑、擔憂離開懋園。
她不知道,惜春漸漸變成一個憂傷的洞穴,蜿蜒複折,隱秘深藏。除了她自己無人知道何處是出路。
惜春走入那片竹林,靠著竹下喝了一口水,拿出包裹裏的入畫替自己準備好的饅頭,慢慢吃下。夜風浸骨寒,她裹緊了身上的皮氅,看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裏不會有瀟湘館。遇見入畫,得到父親的遺書,獲悉真相。一夜之間動蕩太大,如在平靜湖麵丟下巨石,近十年的平靜盡數被打破。她雖勉力鎮靜仍難完全心如止水。
可卿原是被逼死的,被她心裏洶湧的愛逼死的。這世上有一等人愛別人勝過自己,一旦發現別人背棄她,即如離水之魚,了無生意。天香樓上白綾飄蕩。可卿將結打上,將頭伸進去。她合上眼睛,以極其潔練的姿態告別人間。這一幕在惜春的腦海中來回晃蕩,難以消失,她將白練幻想成賈珍的手,是他掐斷她的呼吸,如掐斷一朵蘭花般毫不猶豫,送她上死路卻顯得甚是不舍。
惜春想起賈珍,因為可卿的緣故,這個消失已久的男人遽然逼到眼前來。可卿是她的內核,賈珍卻如她終生不愈的傷口,無論何年觸碰,都一擊即中。
“我恨你!”她喃喃自語道。她能夠明確感觸心裏翻湧的尖銳的恨和流連的愛。此時她幾乎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惜春還是可卿,仿佛那已逝的女人借著她的軀殼重臨人間。可卿占滿了她的心,借以重繹對賈珍的情感。
可是她如此不服——我愛你,勝過他們愛你,可卿,我記得每一個和你在一起的情景,我心裏勉力留住和你在一起的每寸光陰,你表情的變動,身上的細致氣息,我都留記。她將與她的記憶小心封存,藏於身體之內,無論畢生怎樣跌宕,都不曾損壞。她可以漸漸放下馮紫英,但她從未有一日放下可卿。那些男人,所有的感情都如身體上的浮斑,最終會消失,隻有她們同聲同氣,兩不相離。
十五歲的薔薇花髻,髻上花枯萎。時光如浮雲輕掠,而今眼角已有細密皺紋。她已是年近三十的女人。她這一生,內心成倍成長,常覺得自己一年抵過別人多年,漸次緩慢老去,卻呈縮減,難被歲月損傷。
惜春閉上了眼睛,進入思維的斷層中。往昔人事浮光掠影,像夏日成群的螢火蟲在腦海中遽速穿過。穿過那片光影,她漸漸地停佇了。看清那年自己被留在馮府。
她有時會對馮紫英厭倦,有時對他難舍。一如行在湍急河流之中,前後左右搖擺不定。那日馮母與她提起要接雨蟬回府,惜春想著他們到時候不可能對馮紫英不提,因而也有揣測。然而馮紫英在豐台大營和西山之間來回奔忙,一連數日都宿在軍中不曾著家,到第五日上頭才回到家中,先去見了父母,備細說了軍中事,才急急趕到後園去見惜春。
惜春正坐在窗前打譜,馮紫英悄然進來,見裏麵亦無一個丫鬟,便不做聲,輕手輕腳去拿了茶水,立在惜春身後,細著嗓子道:“小姐請用茶。”
惜春猛被嚇了一跳,見是他,接過茶水,忍不住笑:“怎麼是你,幾時回來的?”說著棄了棋譜,站起來服侍他寬衣。
馮紫英自脫了大氅,小心掛起,對惜春笑道:“難得你耐得住。這屋裏連個使喚丫頭也不用,替我省月錢也不必這樣。入畫也不來伺候你麼?”
惜春聞言笑道:“看你說的,自己有手有腳使喚人做什麼。入畫未時才走,她有了身子,我叫她先回家休息。”
“你總是太心細,又耐得住性子,有氣度但不嬌貴,我最愛你這點。”馮紫英攬住她讚道,“入畫有了是好事,我要多給遠義些時間回家,這些年他裏裏外外幫了我不少忙。”惜春知道來意兒原在賈珍手下做事,後來跟馮紫英。但她冷眼旁觀,來意兒不好駕馭,是個有野心的奴才。馮紫英對他太倚重,惜春覺得自己在適當時候應該提醒一下馮紫英。
“這是個厲害人。用之不當,反禍自身。”惜春若有所指地說了一句,意在提醒。
“你放心吧。”馮紫英神情篤定,心裏也清楚。還有件事他沒告訴她,來意兒幫他得到不少賈珍的產業,這是來意兒年紀輕輕能坐上總管家之位的原因。正說著,外麵廊下有人來,是來意兒派人送帖子過來。
“巧了,是陳也俊生日,派人送帖子來請我去。”馮紫英看完帖子笑道。
“妙玉她怎樣?”惜春張口問道,隨即又住了口。妙玉與人為妾,深閨禁苑,帖子上怎會提到。她顯出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