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惦念著她!”馮紫英看著惜春,他發現惜春瘦了。之所以不顯得憔悴,是她姿態從容的緣故。惜春柔弱得讓他心疼,她失落的表情看在他眼裏,更是讓他心生愧意——他竟沒有照顧好她,至今為止許諾她的事一件也沒做到,而她並沒有抱怨過。
惜春背過身去在殘光裏立住,伸手推開雕花窗,她看見園子裏的風信子開得正盛。遠處竹色碧綠如水。風聲穿掠竹林而來。
她說:“我們性情甚是相投,在一起的時候比自家姐妹還多。早年她住我們家的園子裏,來得最多的就是我的暖香塢。我們在一起吃茶下棋。她愛收集梅花上的雪水泡茶,頂講究了。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這樣?”惜春陷入淡而溫暖的回憶中,表情柔和,語調輕柔。她回憶著和妙玉在一起的情景,好像自己回到純澈的少女時期。
她發現自己是在懷念著,如蜜蜂迷戀青青花蕊中深藏的甘甜。少年的時候,總以為那時候的自己已經不複純澈了,因為已經開始懂得疼痛,開始有缺憾,開始畏懼未來,仿佛窺測到將來的影子,但卻又不能確定。心下堅定而惶惑,像柔軟的竹筍漸漸長出了毛刺。可是依然都是些純澈無邪的想法。現在回身去看,那時的一切都是簡單純澈的,連痛苦都那樣簡單明了,不會纏夾不清。
“我帶你去陳府見妙玉。”馮紫英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你……”惜春愣了愣,立刻明白他的想法,這誠然是個大膽的想法,出格的行為。但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世俗的規則她遵循,卻從來未被束縛過。因笑著作揖謝道:“公子請上馬,小的願為你執鞭墜鐙。”
“你太聰明。”馮紫英見話音剛落她已然明白,忍不住笑將起來,就勢將惜春一把捉住,抱住調笑道,“你可要怎麼謝我?口說無憑的事……”
“你乘人之危……”
“小女子不識好歹!我是急公好義,俠義心腸。”
“我這一向隻見你厚臉,沒見著心腸。勞你拿出來我看看。這也是口說無憑的,不是麼?”
耳鬢廝磨間,惜春笑著,身子已不由得軟倒在他懷裏。愛戀引動心裏幻象,她於極盡的纏綿間驟然體味到情意空虛,愛如蜉蝣朝生暮死,更似瞿塘灩澦堆,風高浪險絕,而我們卻義無反顧,孤身深入。
隔日馮紫英去陳府,將惜春打扮成小廝帶去。陳也俊與馮紫英同為神武將軍,一班少年子弟同殿為臣,平素少不得你來我往。陳也俊得知馮紫英病愈,便趁著生辰邀他來一聚。馮紫英到陳府,早有人將他們從角門引入別苑,甫進月洞,走過月季花交搭的花架,早有人報於陳也俊。陳也俊急步下階迎了出來,滿臉堆笑道:“大紅人來了。”馮紫英拱手笑道:“多日不見,兄台還這樣嘴不饒人,若論前程遠大,兄長年紀輕輕已是參將,豈不遠勝於我?你若是這樣取笑,小弟隻有告辭了。”說著作勢要走。陳也俊急忙拉住他道:“走什麼!自家兄弟,這點兒玩笑開不得嗎?”
馮紫英本知是玩笑,哪裏就真走了,見狀一笑,收回腳來拱手笑道:“自然開得。未討得兄長壽酒,怎麼敢就走,不怕被打折了腿,再躺到床上去?”說著將手搭到陳也俊肩上去,擠眼笑道,“我豈不怕你下次有好事不叫兄弟?”
“算你小子識相!”陳也俊拊掌大笑。兩人玩笑著正欲往屋裏去,陳也俊一眼瞥見跟在馮紫英身後的惜春風流婉約,早酥倒了半邊,眼睛盯著惜春牢牢不放,拉著馮紫英問道:“好俊的哥兒,你新納的不成。”一句話說得馮紫英臉上有訕訕之色,他偷眼看惜春,隻見惜春微微低著頭,顯得謙和恭謹,好像沒聽見似的。馮紫英心下忐忑,雖然好男風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給惜春聽到總是不好,何況她還被人當作是孌童。這麼一來不知道要怎麼誤會自己。邊拉著抬不動腳的陳也俊上台階,邊打岔道:“他們可都來了嗎?”
“啊!”陳也俊被他連拉帶拽才回過神來道,“沒到呢,這會子也快了!”馮紫英喜道:“如此甚好!”一麵不由分說拉著陳也俊到廊下,低聲道:“小弟有一事相求。”陳也俊戀戀不舍朝著惜春瞥了一眼,方才應他道:“什麼事,你說。兄弟之間直說無妨。”
馮紫英湊著他的耳朵一陣低語。饒是陳也俊也驚得半天合不來嘴,指著他道:“你小子也太膽大了!怎麼就鬼迷心竅把個女人帶了來!我不信,待我去仔細看看!”說著掙脫馮紫英,再次走到惜春麵前,仔細瞧去,隻見惜春目盈春水,指綻春蔥,耳上還有耳環痕跡。再看她雖然著了布衣男裝,但姿態清拔,如風動梨花,哪裏有半點孌童模樣。
陳也俊站著看了她許久,仍拿不準怎麼稱呼她。正自躊躇不定,惜春見他表情怪異,心知馮紫英已將情況對他說明,便主動朝他行禮道:“還望請將軍通融。”
“啊……呃……”陳也俊驟然迎上惜春的眼睛,吃了一驚,竟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望著她的臉半天才出了聲。惜春淡淡掃了他一眼,已轉臉望向馮紫英。
“兄長,你自給句痛快話,給不給見吧。”馮紫英走過來催促道。陳也俊自怔忡中醒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笑道:“好說,好說,這有什麼不許的,都是女人家。我這就叫人引你去見她。”馮紫英喜動顏色,對著惜春作揖道:“阿彌陀佛。可算如了你的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