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朝著他微微一笑道:“你們進屋吧,我在這裏等。”說著立在那裏等婆子來引自己入內院。馮紫英也不欲陳也俊多關注惜春,反客為主地拽著他進屋。陳也俊雖然仍在回味、驚豔,頗有些不願動步,想起自己的身份亦不得不端住了,打疊起精神應付來人。
一時兩人在屋裏,就著疏窗望見院子裏的惜春跟著婆子去了,竟不約而同地出了口氣,相視而笑。惜春的美有的時候過於淩厲,讓第一次見到她的人眼前一亮,膽戰心驚。陳也俊坐下歎道:“兄弟好豔福,這樣的絕色,你竟娶了去!”馮紫英見他又羨又歎,雖然心中得意,卻一時沒想好怎麼接腔,隻是笑。正窘著,又有人來報:“賈府的珍老爺來了!”馮紫英斂容道:“賈珍!他怎麼也來了?”陳也俊未在意他的神色,拱手對馮紫英道:“如此,兄弟少坐,我出去接一下。”
馮紫英站起來讓過了,又複坐下低頭思忖:他今日來,不是為吃生日酒,也不是單為著惜春來,這裏麵有不可明言的意圖:當今皇上雖然春秋正盛,遠未到老朽地步。但幾個皇子業已長成,奪嫡之心如火上的柴火,隻旺不熄。今皇上的子嗣不旺,阿哥裏有本錢奪嫡的也不外四爺和六爺,朝中大臣各有歸附。自己是“四爺黨”,賈珍卻是明白無誤的“六爺黨”。陳也俊卻是心意難測。以他自己而論就是奉了四爺命來找陳也俊的,想不到賈珍這麼快也來了,所為何來大家心裏都明白:哪一方拉攏到陳也俊,就等於得到他手下的神機營人馬,如虎添翼。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心知這一餐飯,暗潮洶湧,並不會吃得輕鬆。
馮紫英正在想著,突見陳也俊神色凝重地快步走進來,揮手屏退了左右。馮紫英心知有異,站起來問道:“兄長,出了什麼事麼!”陳也俊一改剛才的嬉笑表情,低聲道:“你道是誰來了麼,六爺來了。”此言一出,驚得馮紫英一個退步才站穩了,喃喃道:“他怎麼來了!這可是犯忌的大事!”陳也俊搖頭道:“可不是嗎,弄得不好,咱們幾個都脫不了幹係!唉,我先去迎進來再說。”說著去了。馮紫英望著他出去,咬牙不語,已是一手心冷汗。本朝明令阿哥不許結交大臣,皇上本人更是最厭朋黨,若被知悉,不但皇位無望,極有可能還會從此失寵,被皇上棄絕。六阿哥此行明明是犯大忌的,他為何甘冒大險?馮紫英也是玲瓏剔透的心思,片刻之間已想清楚六阿哥來意,暗道一聲:“好險的心思。”
他想定了倒不急了,端起茶來走到窗邊望著廊下的葛藤和丁香,麵上已恢複平靜。那葛藤、丁香長勢旺盛,他憶起來還是自己給陳也俊找來的。其實這些年四爺這邊也沒少在他身上下軟功夫。說句到位的話,九五至尊的寶座誰不想要?隻是四阿哥為人更謹慎,又不招搖,不想被人看出野心,平素隻是一心做事,行事正大光明,他又生得龍姿鳳表,舉止謙和,正是彎得下腰,直得起背的人。正所謂不爭是爭。四爺深得當今聖上歡心,年紀輕輕業已掖升為親王。話雖如此,不到皇上龍馭歸天大位既定的那天,什麼變數都可能發生,前朝之事曆曆在目,因此大家都不敢掉以輕心。
他想他自己為何死心塌地跟著四阿哥,除了知遇之恩,他不否認是自小的理想養成,意欲跟隨明主施展抱負,為家族、為自己掙個長遠前程。不過,打小養成的情誼和彼此之間的理解信任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士為知己者死,四爺待他真心,所以他願意為他所用。這是他最近思索得最多的問題。他想帶著惜春遠走關外,卻又舍不下這一切的功名、富貴、情誼,是以長在矛盾反複中。
惜春!馮紫英陡然想起賈珍也來了,若他看見惜春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欲找人去傳話,身邊了無一人,想要自己去找惜春,又進不了內院,眼看著陳也俊已領著賈珍和一個年輕公子打扮的人過來了,不用問是六阿哥!
馮紫英急得頭上冒汗,知道已走不掉,隻得耐住性子,一麵暗自祈禱惜春不要這麼早出來,一麵收斂心神上前應對。
賈珍進來看見他,倒不以為異,仍舊臉上帶笑,顯得親切自然。馮紫英望見他們進來,早一頭打千兒下去給六阿哥見禮:“奴才叩見主子。”走在陳也俊後麵的正是六阿哥,隻見他生得容長臉兒,白淨臉皮,身姿挺拔,原也是一流的人品相貌,隻可惜眉毛生得煞氣太重,有點破相。一雙細眼眼角下吊,更是顯得深詭,像暗處有一扇門,眼光從門後射出來,讓人不安。六阿哥手拿折扇,一直洋洋笑著,一臉隨意地到處張望,與陳也俊邊走邊道:“你這兒布置得很是不錯。”一進門見到馮紫英便笑道,“哈,你也在。俗話說‘莫道行人早,更有早行人’,還真是不假!你起吧,不用立規矩,這又不是在宮裏。我是微服出來,隻求你不要去告訴我四哥。”
馮紫英忙站起來賠笑道:“奴才不敢。”六阿哥望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笑道:“這就好!我今日來隻是為了圖個開心。”拿扇子點點三人道,“你們須陪著我好好樂一日。”陳也俊聞說,忙道:“不知道爺也來,奴才沒備下什麼好東西,幸好府裏還有兩壇子好酒,再叫廚子做幾道小菜,小酌一下。爺別嫌鄙陋,今兒在這就當給爺換換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