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是耶非耶(5)(3 / 3)

賈珍立在旁邊這時才開口,向著六阿哥和陳也俊笑道:“兄弟你也別客氣,咱們爺最是隨和可親的,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且做主拿出手段來,咱們樂一樂,別的什麼規矩、客套全暫且放下。”

聞說,六阿哥首先讚好。陳也俊也自去打點席麵,叫人上菜備酒,自有一番精細不提。暗地裏陳也俊又命人把守園門,不許放一個閑人進來,又吩咐下人,再有來送禮賀壽的,隻管說他不在家。

馮紫英與賈珍見禮畢,便一直留心他的言行,隻覺得宦海浮沉一次,賈珍又顯得老辣深沉不少,心裏是又厭又驚。賈珍隻當作坦然無事。當著六阿哥和陳也俊,馮紫英不能發作,隻得按捺住了,與他同桌應酬,心裏卻一直掛念著惜春。

惜春經由婆子引領,到了妙玉處,一路上婆子見“他”美貌,不止一次想和她搭訕。惜春抱定主意不開口。婆子再三引逗無效,隻得悶氣將她引到妙玉的住處,讓丫鬟進門通報。惜春入門時,聽她和丫鬟議論自己是鋸嘴的葫蘆不由好笑:這些黃花已謝的人們心中寂寥,她們太渴望別人的關注,哪怕是虛妄的語言的挑逗,以此來作為鏡子,反複證明自己的存在,即使越來越空虛。

惜春留心這個小院落,她看見小徑上光潔的鵝卵石,腳邊細致清潔的小草,不多不少剛剛好的梅樹,陽光剛剛好通過這些樹射過來,陽光裏有一些風,每一步都讓人走得很舒服。若在梅花開謝的時節,走在上麵,又另是一番情境。院裏三楹小屋,曲廊回環,階前無人,湘簾自垂。走到這裏,惜春就好像是往日走到庵前去拜訪妙玉。

一瞬間她有清醒領悟:什麼都變了,她和妙玉沒有變,什麼都沒變,她和妙玉變了。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是的,應作如是觀。

她立在門前。在一念之間檢點起自己的半生,她想起馬上就可以見到妙玉,竟莫名地激動起來。她知道自己將會看見一個與以往完全不一樣的妙玉。她將自她處得證所知,超越想象。

她進門,發現,妙玉已死。她倒臥在地上,胸口插著剪刀,遍地的血如盛開紅蓮將她托起。

惜春驚恐難言,遍地的血,讓她雙目刺痛,似是要盲了。她轉頭看外麵的世界,外麵依然新鮮白亮。可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凋謝,快速地陷入黑暗之中。

這是她第一次親觸到死亡。接近得好像她剛剛穿簾而過,她可以轉身就抓住她的衣袂,可惜依然措手而過。死亡是這樣輕,這樣重。她這半生已經曆過數次死亡,俱是大悲痛。但沒有一次是這樣重的敲擊。

醒目。真切。逼視人前。

“妙玉!”她跨過那條血河,蹲在她身邊輕輕喚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她還未離去,似離開河岸不遠,長喚仍可以聽得到!

妙玉的眼睛睜開了一線,對著她露出一絲笑容。她的手探上她的鼻息,確信她這次已走遠。

惜春拾起沾血的剪子對準自己的心口,臉上露出模糊的笑容。她心裏刹那變得像冰塊一樣寂靜沉重,卻好像慢慢恢複視覺那樣,看到周圍漸漸亮起來。生死重霧深鎖,她這個心意彌漫的人,隨著妙玉的離去,得以看清這其間的瞬息變換,僅僅一線之隔。這樣的安排有天意。

惜春慢慢站起來,她看見妝台上有一封信,信未折疊,也未緘口,妙玉寫好就放在那裏。她應不在意被人知悉一切事,因為她用剪子刺入自己的胸口,不再畏懼一切,包括未知的死亡。

惜春看過了那封信,她發現自己忘記了。忘記了妙玉花期錯落的前事,忘記了她對陳也俊的流連和失望。她隻記得她說——

我在與你的感情中看見了我自己,心弦顫動,如此而已。時光千回百轉。執著和忘記沒有差別。強加控製的忘記等於執著,而不加控製的執著等於忘記。我終於能夠相信,所有的煩惱都會過去。連你也會與我別離,前因化盡,不再相遇。

她已經明白,妙玉為何回身人世間去與一個男子發生感情。這與他們之間有怎樣的前緣無關。她所需要的隻是經曆,然後通過經曆擺脫固執。

愛是靜默長久的修行。在相互交付的過程中發現深藏的慧心,借此探詢人生的真義,然後,以身殉道,不再遲疑。

酒已五巡,四人談古論今,說得興起,吃得麵上潮紅。六阿哥起身說要更衣,賈珍欲相送,六爺一把將他按在座上道:“你好好喝你的酒吧,湊什麼熱鬧!這兒可是你家不是?”賈珍聞言一笑,六爺說著朝陳也俊看了一眼,陳也俊何等眼色,已經站起來笑道:“我陪爺去。”兩人離席去了,剩下馮紫英和賈珍據桌而坐,賈珍拿起酒壺來為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將身子往後一仰,睨著馮紫英道:“咱們兩個也有三四年沒見了吧!”馮紫英沉沉一笑,臉上看不出異樣表情。他將筷子放下,望著賈珍道:“可不是麼,這些年哥哥一向仕途順暢,如今跟著六爺,必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