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他喃喃出聲,心頭劇震,幾乎無言表述自己的震撼。怎麼會在這裏碰上她?他無暇去想怎麼會在這裏碰上她。瞧惜春的樣子雖稱不上容光煥發,可也精神奕奕,遠不是自己想的殘花敗柳的樣子,做妾三年居然沒有讓她顯得下賤不堪!這是讓他失望和意外的地方。然而,同時不可抑製的,賈珍的心胸裏還有另一種情緒在萌動,他發現自己有點莫名地開心,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他發現惜春不像自己記憶中的那樣,她的身段比他想象中頎長,她的眉輕揚而逸,眼也不像他記得的那樣清圓,而是頗有韻致的杏仁形,眼底光芒清冽。她的嘴遠比他記憶中的要豐潤。她的臉雖然還是那樣小小的,但是小時候下頜圓潤,而現在已經變尖。他驚異於自己對惜春的身上每一處微小特征都了然於胸。她的每一點改變都逃脫不了他的眼睛。
賈珍和惜春兩人的目光別有深意,電光火石地一觸,就各自回歸原處。他們都明白彼此的恩怨糾結如百年老藤,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訴清,要留待漫長的時間去消磨,所以寧願暫時放下。
“爺。這是她給你的。”惜春掙脫了陳府的下人走到陳也俊麵前,將妙玉的絕筆信遞給他。陳也俊木訥地接過信,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看她,似是未從妙玉亡故的怔忡之中回過神來。
陳也俊看也不看,他像是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似的抱頭嗚咽起來:“她應了我,要陪著我的,她怎麼會死。”
惜春立在旁邊看陳也俊,眼中滿是矛盾和憐惜。妙玉的死讓惜春看清,他雖然外表豐澤,可是內在早已枯萎。
她已知妙玉與他並非萍水相逢的關係。妙玉從對他失望開始對人間情分失望。她對他絕望看化,然後漸漸對世情看化看破。她對他情意至深至淺,至親至疏,直到他們肉身貼合成為夫妻,她仍無法分別重量,唯有以身殉道,驗明真假。
她以前從未過問過妙玉以前的事,而現在她知道了,妙玉亦同她一樣與人有過婚約,因她體弱出家,他另娶他人而作棄。所以妙玉會在清修了多年之後毅然隨這個男人回歸到紅塵中來。
他們之間有前緣未了,他是她未靠近的那團火,未曾得到的情感主體,他胸口藏著她一直遺落的心。他和她之間有一種未被證實的關係。即便這關係已被千萬人驗明並不牢靠,甚至虛輕。
修行是讓心內缺憾得以修補,自身精神得以完滿的過程。他是她的一束光,又似絕壁下長生的優曇,所以她縱身撲入,義無反顧。
惜春走近馮紫英,依在他身旁,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她希望這個男人能夠懂得她的傷心和領悟,她希望他的眼中有。如果他不懂得她此刻心境是如何的疏離,那他也就辜負了她的靠近。
“你沒事,太好了!”馮紫英小聲說,將她護在自己身後,他緊張熱切地看著她,一麵又要在意賈珍見到惜春的反應。因此未在意到惜春疏離神色中隱隱流露的期盼,更未想到妙玉的死會如一場劇烈的地震,對惜春從內至外造成了巨大的罅隙,將惜春對他的熱情流失。
她猶是行在天涯荒漠的苦行者,他是出現在她生命中唯一亮眼的綠洲,所以她幾乎是別無選擇地愛上他,卻忍不住一直在懷疑這愛的真假,是否隻是海市蜃樓?妙玉的死猶如親睹一場海市蜃樓在眼前消散,她心中信念動搖,險些被打回原形。
賈珍始終望著惜春。心中驟然湧起的難言的痛意,如一夜春風過處春草茂盛,那種痛像拿一把燒紅的刀在心頭慢割。在惜春依依立在馮紫英身後的瞬間,賈珍驚恐地發現自己好像是在吃醋,他恨極了馮紫英,像一個被人背叛的丈夫,這種心痛的感覺隻有在二十年前失去可卿的時候有過。
此時賈珍仿佛忽然拂拭幹淨蒙塵的心鏡,看到自己隱藏心底的真相。真相讓他驚悚戰栗。難道,這麼長久的時間裏,自己對惜春一直是在思念著的?知道她的處境,即使是知道她在飽受折磨也心安理得,若不知道反而心神不寧。難道,他對惜春的恨已經在不知不覺地被醞釀成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