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從來就沒有純粹的恨。他蓄意破壞惜春和馮紫英,決絕將她推入不堪的境地,難道正是因為他愛她,因為不能得到她,所以決意摧毀她。
不會這樣的!輾轉往複。他愛上了自己最恨的人。多麼諷刺!他始終記得自己愛的人是可卿,終此一生都不會改變。可是為什麼?可卿要留下一個女兒,留下惜春來證明她的存在,以此來記錄他曾經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呢!
惜春是他畢生的陰影,終身不愈的隱痛。怎麼會,有人愛上自己羞恥的傷口?
賈珍別過臉,閉上眼睛,依然無法製止可卿的臉在腦海中越變越清晰,像夏日的盛烈陽光,逼得他有淚欲流。他看見那亡人嘴角模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仿佛笑他這麼多年作繭自縛猶不自知。他陷入深深的恐懼和羞恥之中,輕笑出聲:“可卿……你終於懲罰了我!”
這一下變生腋肋!府裏陡然發生了這樣的事,眾人都不便再逗留下去,紛紛起身告辭。陳也俊心神煩亂六神無主也不相留,隻派人將他們送出園子,自去料理妙玉身後事。六阿哥帶著賈珍出了月洞門,一眼望見候在門外的馮紫英和惜春,便立住了,饒有興味地盯著她,又問兩人:“這是誰家的孩子。”賈珍深知六阿哥稟性,知他所問何來,忙躬身回道:“據奴才所知,不是陳家的。”說著朝馮紫英和惜春看了一眼,他心思深沉,心中即使複雜擔憂也如飛鳥的羽翼在天空輕盈掠過,讓人來不及捕捉。六阿哥點點頭,似笑非笑地朝馮紫英問道:“是你帶來的嗎?”
馮紫英在旁早驚出一身冷汗,急急思量著對策。六阿哥好男風是京內有名的,王公貝子之間隱有笑談:若是他登大位,日後立個男皇後也不是不可能。隻這一樁,連宮中也有耳聞,皇後、貴妃放下身段,拿出家法,軟的、硬的方法統統試過,屢勸屢罰不止都製不了他,後來見他福晉、側妃都納了,皇子也生了,才將心放下一些,百般無奈由他去了,隻要不出大格,天性如此又能怎樣?
“是奴才的人,他其實……”馮紫英想著幹脆把惜春的女兒身身份說破,雖然這樣做會留下很大的把柄,但若能借此絕了六阿哥的淫念也是值得的。然而他話未及說完,又被六阿哥打斷:“若爺問你討了去,不曉得你肯不肯割愛?”
“不!”馮紫英想也不想就回絕。六阿哥的話像一塊巨石投下,在他心裏激起巨大反響,他的直接反應是,任何人都不能將惜春從他身邊帶走。
“他,不過是個奴才!你何須這麼大反應。當真不肯麼……”六阿哥一愣,隨即嘿嘿笑起來,那笑意總有些被觸怒不自在的味道。
馮紫英心下一沉。一股重重的壓力逼下來,像石頭從山上一路滾入深淵。他抬起頭迎上六阿哥笑意殷殷的臉,見那雙陰涼的眼睛直盯著他,被那雙眼睛盯著的皮膚微微發緊,一股寒意從心底升上來,渾身不自在。因摸不準這喜怒無常的主子怎麼想,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爺,這是個女人。”賈珍在旁開口道。馮紫英和惜春都很奇怪賈珍會在這時候開口幫忙解圍。當下容不得細想,惜春伸手拿下了頭巾,將發髻鬆開給他看。
“女人!”六阿哥很是吃了一驚,即看見惜春嘩啦一下將頭發散開,六阿哥愣了又愣,“你……”見惜春要給自己行禮。惜春的眼睛在他臉上如溫水般過了一下,他覺得心裏溫然發燙,竟把持不住伸出手去要扶她,又道,“免了吧。”
六阿哥自然是見慣了風月的人,此時竟忍不住失態。他暗自評賞眼前女子:惜春風姿之美為平生少見,她又好像不隻是美而已。叫六阿哥暗自驚異的是,他對恢複了女兒身的惜春依然有控製不住的親近感,未像以往接近女子時那樣從心底覺得她們妖嬈不潔。這園內嬈嬈的風景,熙熙的日色,仿佛因她的存在煥然一新。連這府裏彌漫的悲戚也被她的明豔蓋過,奇怪她卻是那樣安靜到沉默的一個人,猶如冷浸溶溶月。
“任是無情也動人啊!”六阿哥自言自語,喃喃歎道。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不想當著惜春的麵為難馮紫英,亦因為這裏畢竟不是他該久留之地,雖然陳也俊足堪大用,但若為他冒上太大風險就是不劃算了。他透過扇形花窗朝園內看了一眼,裏麵隱約錯綜忙亂。“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人。”他對陳也俊暗自冷嗤,轉臉又看了看惜春,不禁又起了一絲猶豫憐惜。
“爺,此地非久留之地。”賈珍暗自注意他的神色,抓住時機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