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就走。”六阿哥出乎意料地果斷答道,說著急步走出府門外,上馬而去,這回竟是看也不看惜春一眼。賈珍隨即上馬跟去,兩匹馬很快絕塵而去。
眼見他們走遠,馮紫英歎一口氣,對惜春道:“我們也走吧。”惜春望著路上翻騰的煙塵久久沒有動步。
“我不知道可以依靠你什麼?”她轉過臉看著他,語氣涼得像冬夜的凍雨,默默地翻身上馬,先他而去。
惜春的話像一陣風刮進了馮紫英心裏。霎時,他定在那裏,如施了定身術般,動彈不得。
“爺我要定了她!”在馬上狂奔了一陣的六阿哥似是更清醒,也似是更狂亂地回頭對賈珍吼道。
“不值得!”賈珍心下一陣慌亂,脫口而出。他從出府到現在,一直在想惜春怎麼又回到馮紫英身邊。這裏麵又有哪些機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為什麼!”六阿哥勒住馬,回過頭來厲聲道。“這裏麵有些前事與奴才有關。”賈珍縱馬上前兩步,與他眼神對峙了一會兒,冷靜答道。
他細細地述說了惜春的身世和一切經曆,隻隱去了自己的用心和惡意。
“有意思!”六阿哥一路聽來先驚後笑,當聽到馮紫英為惜春大病一場時,忍不住拊掌笑道,“她竟是武清侯的妾,可武清侯前幾個月不是亡故了嗎?這裏麵大有文章可做。這個女人爺要定了!此事就由你來為我籌劃,不可太急,也別太慢。”賈珍吃驚地朝他望了一眼,見他嘴角浮現陰狠笑意,他捉摸不準六阿哥的心思,便忍口不言了。
“告訴你也無妨。”六阿哥仿佛有些累了,放慢了馬,微微眯起眼看不遠處的神武門。日頭在上麵躲躲閃閃,青灰的城牆看上去像被水洗花了一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續道:“你若不說她跟馮紫英的事,不過一個女人,縱然天姿國色,爺我也未必這麼上心,不過既然馮紫英能為她鬧得天翻地覆,那去了她,馮紫英必是個活死人無疑!”六阿哥冷著臉笑道,“馮紫英其實也沒這麼重要,他父親馮唐倒是絕頂重要,有他手下的豐台大營擎天玉柱般保著四哥,我就是想有個什麼舉動都難。”這話說得深了,賈珍心下一凜,抬眼望著他的背影,暗駭於眼前這位主子年紀輕輕,心思已經深到這個地步。他心悅誠服地道:“爺見得是,父子連心。馮紫英出事,不怕馮唐不露馬腳,隻要他出錯,我們就有機會用我們的人替掉他,豐台大營到手,再加上西山大營的人,不怕皇……”
“現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六阿哥知道賈珍想說什麼,回頭截下他的話道,“四哥那邊怕是也這樣想,你要小心行事,別被他們拿住把柄才好。”
聞聽主子點到自己,賈珍忙在馬上躬身答道:“主子放心,奴才省得。”
他們走的這條街不是主道,六阿哥在馬上掃了一眼街上偶爾出現的兩三個行人,籲了口氣,緩緩道:“外亂是出不了大事的,唯有內亂才亂得徹底。父子相疑,我們才可收漁人之利。”賈珍由“父子相疑”四個字想到自己身上,不由默默點頭稱是。“何況……”六阿哥又道,“馮紫英隻是個由頭,他一倒,我便可尋著這道裂縫分四哥手下人心。六部中有些官員便可收歸己用。”想到這裏,六阿哥不由舒展了笑容道,“連皇上那邊也可做做文章。叫我那皇帝老子也看看他成日掛在嘴邊讚不絕口的好兒子是個什麼東西!即使做不了那麼多後續文章,挫挫四哥的銳氣也不錯,於我並沒有什麼壞處。”
賈珍漫聲應著,在馬上一縱一縱想著自己的心思。他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已然陷入奪嫡鏖戰,各為其主的他,若再去感傷什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類的話也是無稽至極。但皇家恩深怨重,骨肉離間,真是由不得人不感慨,即使是他們這些司空見慣的人偶爾也會忍不住感歎一下。遠遠的那座紫禁城,它孕育著人世間所有的榮華富貴和希望,同時也就潛伏著無窮的野心和欲望。一切的權欲和希望都將由這裏向整個天下擴散。這一切的終點和起點,就是位於太和殿正中的禦座。最聖潔也最汙濁的象征。
他們都是匍匐在巍巍禦座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似是被拋在萬丈高崖之上,腳下是煉獄深淵,身後是滄海橫絕,早已無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