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用了些吃食。他知自己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來,因此吃得極慢。紫雲卻以為是他發病身體虛弱的緣故,在旁小心伺候。馮紫英細細地吃著,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紫雲見他神色淒惻,十分傷感的樣子,正待開口勸慰,卻聽馮紫英叫她:“拿了我的猞猁猴皮氅來。”夜間風寒,騎馬沒有遮風的衣服萬萬不成。紫雲見他別的一概不要,單指這一件,知道他心裏念著惜春遺下的舊物,借物思人罷了。所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紫雲默默去取了大氅,暗傷自己身份卑賤,雖然服侍他多年,與他之間總有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也隻算得親近而已,愛是絕談不上,她心中一痛,早紅了眼眶——自己也算他一個故人,可惜在他心上位置小得幾乎沒有。雖然他並不看低她,可也從不高看她,她像他常用的汝窯蓋碗,因為簡單存在而麵目模糊。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你去睡吧。”馮紫英溫言說道。
“爺,我……”正在出神的紫雲猛然間聽他溫柔相告,吃了一驚,抬頭正迎上馮紫英的眼光。紫雲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走珠似的下來了。
“你怎麼就哭了。”馮紫英微覺詫異,伸手拉過她在床邊坐下,“我不是好好的嗎?”
“爺要保重身子,紫雲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容紫雲說句沒臉的話,紫雲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爺若有個差池,我也是活不了的。”
這一番話情深義重,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動容,何況是馮紫英這樣一位多情公子,他喉頭哽咽情不自禁地攬緊了這跟了自己多年的嬌娘,親了親她的臉,紫雲越發哭個不住。兩人靠在一起抱著,雖不說話,心裏都是百感交集。馮紫英任紫雲哭了一會兒,想著找惜春的事不能耽誤,便柔聲勸道:“你去歇息吧,累著你了。”
紫雲戀戀地起身,福了一福,低聲道:“爺安歇吧,我就睡在外麵。”
馮紫英點頭不語,目送著紫雲出去,他閉目假寐了一會兒,聽得外麵聲氣靜了,才睜眼看看窗外,窗是合上的,因此模模糊糊隻看見一片枝影淩亂搖擺不定,想來月亮已快要落下去了。出神望著案上的縷縷香煙,他心知不可再耽誤,忙穿好了衣服,摸一摸自己的口袋,還有辦事剩下的幾張銀票,他躡手躡腳出了門,回頭看了看,紫雲倒在床上已入了夢鄉。
馮紫英突生一種孤涼悲漠之感,不隻是跟紫雲,跟這家裏的一切怕也是緣分盡了。他深知自己今夜這個決斷的意義非凡,他將自己如少年時的風箏連根剪斷,今夜之後,他就不再是養尊處優的公子,不是達官貴人,或許就是一個一錢不值甚至亡命塞外的不肖子孫了。
他想著,心疼得要咳,忙掩住了嘴,抽身出了門,上了屋頂,回頭望一眼殘星淡月,寂寥長空,長長地舒了口氣,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馮紫英從家裏出來沒騎馬,等天亮便到馬市上買了馬。一路找起來,一邊還要防著被人找到,連著幾天不眠不休地找,他覺得渾身疲乏勞累不堪。但他總不死心,打馬又在城外白雲觀外找了一圈。
白雲觀裏自然也沒有惜春的蹤跡,他垂頭喪氣地走了,連老道奉的茶也沒喝。這時已到了未時,他過了白雲觀,在路邊一家小店裏打住腳,這是一家小店,一眼望到頭,店裏麵隻有數張桌子,這家小店平時也少人來,此時已過飯點,裏麵更是空無一人,老掌櫃在櫃台後麵打著瞌睡。馮紫英叫醒了他,隨便要了些東西,不料這荒野小店深藏不露,竟然有宮爆玉蘭片這樣合他口味的菜,馮紫英點了,想著找惜春還要大量的時間和體力,悶聲不吭地吃了下去。
他正吃著,店外來了一夥人,為首的卻是陳也俊,帶著一群著便衣的戈什哈來了。他低了頭隻做不見,陳也俊給那些校尉使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地將店的前後出口堵了,店裏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老掌櫃哪見過這種陣勢,見他們虎背熊腰腰裏還別著刀,心想來了一群瘟神,早連滾帶爬地去了後門,躲到山上去了。馮紫英見避無可避,隻得將筷子放下與陳也俊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