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糊塗。”陳也俊坐在他對麵歎息道,“怎麼就肯為一個女人弄得這樣?”見他不語,又語重心長地勸道,“拋家卻國,你隻當你自己是誰?你倒走得瀟灑,不想想伯父伯母在家怎樣擔心。何況……”
“哥哥……”馮紫英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良久才道,“但凡有別的路走,兄弟也不會走這麼一條不能回頭的路,父母高堂在上,我怎麼忍心就去了,不過人生總有取舍,我也想家宅和睦,但天不許我。惜春為我付出太多,我此生有負她多矣,今番若然我不找到,縱使今後我出將入相也終身愧疚。功名富貴對我已全無意義。”他站起來,對陳也俊一揖到底,“小弟有病在身,哥哥若要動武,我必是逃脫不掉,但飲劍自刎還是可以的。就麻煩你上稟我爹娘,說我不孝,不能侍奉他們終老了。”
陳也俊用手示意旁邊的戈什哈別動,望著馮紫英似有難言之隱:“尊父母雖也托了我,也用不著我帶他們來拿你,你我兄弟一場,實對你說了吧,是四爺叫我來取你的命。”馮紫英聞言臉色煞白,囁嚅著嘴半天才道:“我早該猜到,我知道他那麼多事,他豈容我去到關外,不錯不錯……”他說著已是無限淒惻,滴下淚來。
陳也俊聽他聲音淒楚異常,話中悲辛不盡,也自動了惻隱之心,想到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如今卻要送自己的好兄弟上路,既傷感又無奈,但王命在身,哪容他徇情,不由將眼一閉,遞過刀去:“奉命行事,情非得已,還望兄弟不要記恨。黃泉路上多多保重。”
馮紫英盯著近在眼前的刀,死亡已逼到眼前來。他在大悲之中驟然冷靜下來,眼中閃著灼灼亮光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道:“我可以死,卻不可這樣死。你附耳過來,我送份大禮給你。”
陳也俊遲疑著,馮紫英環顧了一眼周圍,笑道:“你有刀在手,又有這些個人在,怕我怎的?若不信,我將我的刀解去就是了!”說著將刀解下,丟在旁邊。
陳也俊見狀依言附耳過來,聽馮紫英說完,驚愕不已,直盯著他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惜春!”馮紫英麵無表情,語氣卻斬釘截鐵,道,“我死不足惜,此生唯願找到惜春而已。勞你回去稟告,待我找到惜春之後,定給四爺一個交代!這北京城銅牆鐵壁似的,你們放心跟著,我並不會走脫。”說完,將自己隨身的物件拿起,走出店外。
一群校尉不明所以,紛紛拔刀起來阻攔。陳也俊將手一擺道:“放他走。”
漏夜時分,馮紫英來到張友士家,這裏他是常客,於伯見他來,問也沒問就讓他進去了,張友士此時正在馮府為馮母診脈,還不知道馮紫英這時正在自己家中。因張友士並無妻室,馮紫英素來也不需避忌,徑自去了後院。
院子裏桂花樹尚未全謝,黃黃的月亮高高地懸在花樹上,照得那月下桂花光潔如洗。幽幽花香鑽入鼻息,馮紫英不禁心神為之一鬆。遠遠看見書房裏亮著,他一愣,心想:難道雪臣在家,於伯為何要說他不在呢。他心中疑惑,輕輕上了台階,推門進去,想悄悄看張友士在做什麼。
“你回來了嗎?我正有幾處地方看不懂,要問你呢!”惜春聽見腳步聲,從裏麵走出來道。手裏拿著書,臉上還帶笑。
在微黃的燈光下,馮紫英看見從裏屋走出來的人,驚得差點跌倒在地,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不是惜春是誰?
眼前事亦幻亦真。他直瞪瞪地看著她,遲疑著叫出聲:“惜春。”心裏像燒開的水一樣不能平靜。
惜春見他叫自己微微有些吃驚,隨即笑吟吟地施禮:“你認得我。哦,是了,想必是先生的朋友,不巧他出去行醫了,要晚些時候才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