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目擊證人嗎?這違反聯邦法,是貨真價實的仇恨犯罪。
幾個學生和鄰居當時在場,就不知他們肯不肯……
接著說吧。
幾年裏不斷有亞裔學生家長向學校告小多尼的狀,都被學校以查無實據不好處理搪塞回來。為此紀季風曾約出多尼,請他到長島著名的“橄欖園”意大利餐館吃飯,懇請他管教孩子,別再做過分之舉,並願為此包攬小多尼每日的午餐,說到做到。沒想到的是,多尼拒絕了他的請求,還說紀季風根本不懂美國文化,在美國人人都這麼長大,如果紀季風實在無法適應的話,就該考慮回中國去。此後,小多尼不僅毫無收斂,還變本加厲。說到這兒,好像什麼觸到紀季風的痛處,他重新陷入抽泣。我叫瑪麗拿來礦泉水和紙巾,瑪麗不懂中文,她看到紀季風悲傷的樣子,腳步輕得像邁克爾·傑克遜的幽靈蠕動。我沉默無語,靜靜等待著。
大約半年前的一天,小多尼又向他幾位同夥提到亞裔人的生殖器問題。這是老生常談。美國社會流傳著一種成見,亞裔人種的性特征遠遠小於其他種族。小多尼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是亞裔女人的陰道過窄,造成男人陽具過小,還是相反呢。他炫耀說,亞裔女生的滋味他已嚐過,確實很窄。這裏要插一句,小多尼此言多半屬實,班裏有個台灣來的女生突然轉學,連家都搬走了,完全不知去向,很可能與此相關。現在他問的是,亞裔男人的陽具到底有多小,為何不看看小紀季風的雞巴一探究竟呢?於是他們把小紀拉到廁所,強行扒掉他的褲子,卻發現那東西一點兒不像他們想象得那麼短小。這讓小多尼無法容忍,他從學校清洗間抄出一把電熨鬥,非要將小紀季風的睾丸熨平。小紀拚死反抗,結果鼻梁骨被打裂,還被威脅道,如將此事傳出,一定騸掉他的蛋!“這是要絕我的後,絕我的後呀!”紀季風痛不欲生。我發現他痛不欲生時,眼神尤顯徹亮。
此後紀季風欲聯合其他亞裔學生家長,向校方反映小多尼的劣行。但終因鑼齊鼓不齊未能奏效。比如報上說的那個韓裔男生,單親家庭,明明受過小多尼的欺負,但他母親卻不肯出麵討公道。孤兒寡母可以理解,但這小子受了氣就跑到紀季風家抱怨,可憐得像隻貓,過幾天又去投靠小多尼,翻來覆去沒個準注意。
我正想問你,他是怎樣親眼目睹你捏碎木頭的呢?
紀季風的目光唰地豎起來,翻滾的淚水突然被什麼吸光。胡說八道,他純粹胡說八道,什麼木頭,是塊幹麵包。幹麵包?對,幹麵包是這麼回事,我家養了幾隻虎皮鸚鵡,就是嘰嘰喳喳亂叫那種,我總用麵包渣兒喂它們。如果當著那小子的麵我捏碎過什麼,除了幹麵包絕無他物。幹麵包塊兒遠看很像木頭,我堅信要麼他誤以為是木頭,要麼故意編造。這小子說話根本不靠譜兒,王彼得大律師,你千萬別信他,我哪兒有本事捏碎木頭呀。說著紀季風從書包裏取出塊棕色物件,幾乎伸到我眼前我才認出是一塊猶太人喜好的蕾式麵包,完全幹枯了。果然,遠看說它是木頭一點兒都不過分。
你確定就這東西?
百分之百確定。
他是在什麼場合看到的?
客廳,我在喂鳥,他們在做功課。
距離多遠?
大約十來米。
我接過幹麵包看了又看。瑪麗,你過來,能看出我手裏是什麼嗎?別走得太近,就站在那兒看。瑪麗也是猶太人,對蕾式麵包肯定非常熟悉。她站在門口兒猶豫著,木頭,獼猴桃,海綿。難道不像蕾式麵包嗎?嗯,像,也像。
5
夕陽銜山,街燈耀眼,曼哈頓的黃昏風情逼人。
下班後我沒立即回家,而是走進離辦公室不遠的“密亭”酒吧,讓自己平靜平靜。這裏我是常客,它的拿手戲“舊金山彩虹”是我最喜愛的雞尾酒。還有那位善解人意的調酒女,不知該不該稱她“酒娘”,像“船娘”、“舞娘”一樣。她調的酒很像她的年齡,是我心中永遠的謎團。每當看我走進,她總對助手說,“來,我來”,並會親自將調好的酒,玲瓏剔透地放在我的麵前。我們鮮有交談,至今都沒弄清她的姓名。不可思議的是,每每品嚐她調的酒,款款貼近我當時的心境,讓我有孩子般的感動。我堅信這絕非巧合,她是個天使,在用神賜的靈性調酒,伏特加多少,杜鬆子酒多少,果汁多少,蘇打水多少,一切均按詩歌的韻律搭配,那種感覺,惶惶然地美妙。不過今天的酒,分明有些淡了。我未能在確定的時刻找到確定的心跳,就像在確定的柳梢下,未能見到確定的衣香人影一樣。我下意識朝她一瞥,她卻將回避的神情撒落在匆忙的轉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