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路咣地又回到案情上,是啊,此刻不該是我的沉浸時分,其實我並無這份閑情。紀季風,當然還是紀季風,他無聲的哭泣和蒸騰的淚水,讓我揮之不去難以排解。種族糾紛一直是紐約公校的頑疾,我上中學的那所學校,曾發生過亞裔學生因無辜被毆而集體罷課的事件,還上了電視。就算紀季風說過謊,就算美國人的哲學是不相信說謊者,但他講述的諸多情節仍然像畫麵一樣從我心頭掠過。那個邪惡的小多尼,砰砰砰直敲我腦漿子,連他的呼吸都能感到。更有甚者,紀季風兒子遭遇的某些細節恰恰我也經曆過,當年我們班也有突然轉學的女生。徐茉莉,對,是叫徐茉莉,她的奶子一點不比老外女生的小,上體育課時在胸前四處亂竄,像兩隻賽狗,不就突然消失了?她的全家,連同戴眼鏡的父親和發型整齊的母親,不就一夜間蒸發了嗎?難怪呀,難怪她消失的幾天前上世界史課時,當時在講中國的共和製,她問我,是袁世凱暗殺宋教仁還是宋教仁暗殺了袁世凱?我笑噴,笨死你,當然袁世凱暗殺宋教仁啦。就這個笨字,讓徐茉莉哭得昏天黑地,怎麼哄怎麼哭,不肯罷休。我送她回家,對她母親說對不起。她母親也在流淚,說不賴我,不是我的錯。徐茉莉的臉,她的奶子,還有她母親滑溜的頭發,都在眼前浮現。
經驗與直覺告訴我,紀季風的描述不像天方夜譚,除了他兒子在學校的種種痛苦經曆,蕾式麵包這個細節鮮活生動,絕不像編的。如果瑪麗都難以分辨,那個韓國小子的可信度就更微乎其微。即便讓施特勞斯律師自己站在十來米外看,也隻能模棱兩可。可以預期,無人能百分百確定紀季風捏碎的是橡木。加上我們原有的大量準備工作,推翻對紀季風碎手的指控應該是有把握的。那接下來怎麼辦?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著慣性將多尼父子涉嫌的種族仇恨問題做實,打一場戰略反擊戰,借助波爾先生和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力量,將多尼父子繩之以法,給被他們欺負的少數族裔出口惡氣。要把動靜搞大,越大越好,多行不義必自斃,多尼父子本該是這場訴訟案的犧牲品。為此,對紀季風的陳述必須再做核實,所有證據都須堅挺。小麥克李文正在為此忙碌,我已要求紀季風盡快提供一份名單,把與他有類似經曆,並願接受詢問的同學和家長名單全列出來,一個不能少。他表示就這一半天會把名單交到我手上,立功贖罪,決不再讓我們失望。好,很好。待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將給多尼父子一記組合拳,徹底打蒙他們。
不知不覺,杯中的“舊金山彩虹”所剩無多,我的思緒也漸漸清晰了。窗外叮叮咚咚的燈火起伏不定,把曼哈頓像電影片段似地飄舞起來。差不多了,該是歸家時分,與酒為伴的時光往往比平常更快,剛才還嫌酒調得偏淡,此時竟覺得一切都恰如其分,恍如喂嬰兒的奶瓶一樣。我緩緩起身,正準備離去,突然幾許喧嘩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高叫著,媽的,今年的奧斯卡不給大衛芬奇真是瞎眼了,《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純屬粗製濫造,怎能跟《本傑明傳奇》相比?奧斯卡是一年年墮落了,墮落成卑鄙的意識形態工具。我忙轉身,這聲音太熟悉了,不是老頭兒斯波拉嗎?那位嗜酒如命的斯波拉律師。我倆的辦公室相距不遠,他也是“密亭”酒吧的主顧,我們經常在此相遇。不過他喜歡喝烈性酒,俗稱“石塊兒”的蘇格蘭威斯忌,而且不醉不休。電影無疑是他的最愛,如果改行當演員或影評家他一定能做得更好。今天他顯然又喝高了,一聽調門兒就知道。我正欲上前跟他招呼,他已發現我,不容分說攔腰叫住。
彼得,你看上去信誓旦旦,好像剛做了什麼決定?
是嗎,哪兒的話,但願你是對的。
讓我猜猜,準備跟多尼那個混蛋決戰?
哪裏哪裏,我應該有更多選擇。
老頭斯波拉的敏銳和單刀直入讓我十分意外。看來這老頭兒沒醉,或者說淺酒微醺能讓人更加敏捷。不過,他有什麼潛台詞嗎?我陪他重新落座,又叫來兩杯“石塊兒”與之共飲,想聽聽他下麵怎麼說。
接下來的斯波拉好像真醉了。他把話題拉回到電影上,彼得,看過《本傑明傳奇》嗎?看過,不錯。不錯吧,我說什麼來著,我說什麼來著,本傑明在北大西洋上當水手那段兒,彼得,你說得清北大西洋的水有多深嗎?那隻德國潛艇可是突然冒出來的,像個巨大怪物。對對,那年我去康州的格羅頓港,美國的潛艇都是那裏造出來的。彼得,你知道當地人管潛艇叫什麼?什麼?海洋之屌,哈哈哈,海洋之,哈哈哈,之屌……斯波拉的喉音浸滿酒氣,身體也在顛簸搖晃,仿佛本傑明乘坐的那條貨船。我把他扶回座椅,斯波拉先生,對不起,我得回家了。正欲轉身,斯波拉突然冒出一句:彼得,像紐約人常說的那樣,悠著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