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過後,一連的晴天。在這南方早春的日子裏,太陽以慘淡的白色,乏力地在時卷時舒的雲層裏打照出忽暗忽明的天色。風帶著冷冷的響聲,在大街小巷裏急速地穿行,讓人在要歡喜這放晴的日子時,又還要縮著脖子不能開懷。這樣的氣象,天衣無縫地配合著錢瑩時下的心情。
這些天裏,錢瑩每每想到自己在那個夜裏,能以那樣毅然決然、義無返顧的姿態離開勤威的屋子,實在覺得揚眉吐氣。這非常有效地平衡了她淚水漣漣地從那張竹躺椅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爬起來時,溢滿心胸的屈辱之感。特別是勤威最後說的那句我會很想你的,聽起來竟是那樣充滿了巴結,細細回味,還真可謂是神來之筆,它將錢瑩那顆受了傷害的心,輕輕一把就補上了。這樣的補法,其實是張張揚揚地表現著低姿態,讓你不可能錯過,然後還一定會得意地接受。那真是一個光明的尾巴,讓你正要咬牙痛恨的時候,又會轉念心生惻隱,繼而難免自得。可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勤威在這之後,竟以沉默退隱的姿態,與自己對峙起來。
錢瑩原以為那個台階也是勤威給他自個兒搭的。她開始還有點天真地想,這不過是個過門,他知道她到底還是舍不得他的,他就會順著這個台階走下來,再快步追上。可勤威並沒有行動。他沒有來電話,更沒有出現,這使得他們之間原本進展神速得要致人心虛的關係,突出地顯現出空洞虛無的色彩,仿佛那些跟勤威發生過的聯係隻是一種幻覺。她借著回想,想要肯定了再肯定,但這種刻意的努力,給她帶來的是心理上的陰影,讓她覺得事情都飄渺起來。這樣空落落的情緒,彌漫在錢瑩的心中,讓她有一種酸澀的失望。這失望的情緒一絲絲地泛起,一縷縷地擴大,然後再慢慢地一點點地集成起來,最後演變成焦灼,她自己就給這情緒籠罩起來,心煩意亂,坐立不安。
錢瑩推己及人,在最隱私的思維裏,坦白地想到自己這樣一個孤高的人,口口聲聲在乎什麼形而上、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可遇到勤威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紅塵中人,還不是方寸大亂、不管不顧的要往完玉和勤威中間擠?這時再想到勤威慨歎的四麵楚歌,臉便有點要發紅,心下明白,勤威如果不是仁慈的話,他甚至可以向自己指出在那些歌聲裏,她自己的聲音所在。錢瑩無法自欺地想到,如果她對目前這樣的結局感覺意猶未盡心有不甘的話,她隻能選擇原諒勤威。想到她曾經做過的那些心理遊戲,想到自己曾經覺得就是要為勤威去死,也在所不辭,她的心,便疲憊已極地軟下來。
就在這時,咪咪打來了電話。兩人沒油沒鹽地聊了一會兒,錢瑩便很巧妙地將話題引到了勤威身上。她提到勤威時,有點故做鎮靜,但那名字一出口,心就忍不住急跳。電話那頭的咪咪哈哈笑起來,說,嗨,怎樣?他下手了沒?錢瑩做賊心虛地紅了臉,撐著一口氣,說,你不要胡扯,總是沒個正經。咪咪那頭就又笑,你這人真沒勁,何苦總是這樣口是心非,累不累你?還是我跟你說的,想玩就玩玩啦,勤威很有趣的啊。錢瑩下意識地將話筒拿開,微蹙了眉頭,隔著距離聽咪咪在那邊聒噪不休。隔了幾秒,才將話筒拿近,說,咪咪,我要幹活了,再聊呀。咪咪突然就在電話裏尖聲叫:你這種傻妞,在我麵前還耍滑頭,我還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呀?我問你,你知道勤威那個女敲鍾人去廣州辦簽證了吧?
錢瑩眉頭皺起來,說,咪咪,不是我說你,你真的是變得越來越不厚道了,你看《巴黎聖母院》就看出這點心得嗎?人家完玉哪裏得罪了你,要這樣損,將人家跟那個鍾樓怪人比?這樣不好。她還想再說幾句,那邊咪咪就很不耐煩地打斷她,說,好了好了,你不知道我早就洗心革麵脫胎換骨堅決不做淑女了嗎?這不是淑不淑女的問題,咪咪,錢瑩很誠懇地又說。咪咪在電話那頭就高起聲,好了啦,以後不說就是了,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不曉得吧,那完玉已經拿到簽證了,要怎樣玩,你看著辦了。
應聲倒地。這四個字在錢瑩腦子裏閃電般劃過。真的嗎?你怎麼知道的?她的口氣聽起來絕望已極。你不知道我是屬兔的嗎?尾巴短點,耳朵還是很長的嘛。咪咪還在那端興致勃勃地逗笑,錢瑩嘎噠一下,掐了線。
完玉拿到簽證了,這意味著勤威的一隻腳已經踏出國門。勤威很快就要走了,很快的。這樣的推想,讓錢瑩發瘋。她想也沒多想,就往電視台勤威那裏撥電話。電話一撥就通了,勤威聽到錢瑩的聲音時,好像有點兒吃驚。錢瑩三句話沒有說到,就顧不得辦公室裏的同事在場,啞聲說:我要見你,下班後就見。這話說到後麵,聽著已是哭腔,一時間,辦公室裏鴉雀無聲,大家夥兒大眼瞪小眼,他們還真沒有見過驕傲的錢大美人小姐如此失態。
你沒事吧?勤威在那頭猶豫著問,聲音裏有一種明顯的迷惑。錢瑩咬了咬嘴唇,說,沒事兒。那我們到哪裏去吃個晚飯?勤威在電話那頭又說。錢瑩說,就是見你,哪裏都行呀。那邊就停了一下,有點試探性地說,那就先到我那裏?錢瑩不假思索地說,好。
錢瑩如今一改往時幾可及地的長裙裝束,天天都是活潑的短裙,讓單位裏的人們見了就要說上一句耳目一新。她那天身上穿的是一件長長的深藍色的厚毛衣,那毛衣是那種兩針上針、兩針下針的織法,很彈性地勾出她上身的曲曲直直,下身是一條黑色短裙,頭發用一個原木色的桃木發卡規規矩矩地束在腦後。這樣的裝扮,看上去非常本色自然,活潑裏,又有幾分清雅。那一身的暗色,以一種弱對比的效果,竟將她因血色略顯不足而總是偏白的臉色,襯出幾分的鮮活。她因心情不安,不時下意識地咬咬嘴唇,使得她色澤呈天然的淺茶紅的雙唇,一直帶有濕潤的光澤;而她那雙眼珠所帶的極其特別的淺淺的藍灰色,也在這樣厚重的色彩鋪墊下,顯得幽深迷人,讓她看上去出眾又高級。
她一下班就往勤威的住處沒命地趕。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腳下車輪磨擦著幹冷的風聲,吹出一股末日般的悲涼氣息。她急急地前行,連通往勤威住的小樓的那條巷子所彌漫的詩意,也絲毫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接近勤威住的那舊樓時,錢瑩一眼就看到站在中廳後門外的勤威。勤威一隻手反搭著在胸前,扯著搭在背後的軍用書包的帶子,另一隻手插在半舊的藏藍色卡嘰布的褲子口袋裏,上身是一件工作服,裏麵是一件白色的織針花案簡約的高領毛衣,這樣簡樸的衣著,以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效果,將勤威托出了最本色的帥氣,很有幾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錢瑩下了車,一看到勤威,腳步就停了一下,她真是看不得勤威這個樣子。勤威的容貌裏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隻要她與他直麵相向,它就會伸過來一把捏住她的心,緊緊地,不肯放鬆。而且,這個勤威,如今對她而言已不是以前那個有點水中月鏡中花意味的男子了。他們之間有過的那些親密的聯係,使得錢瑩對勤威有了一種擁有、同時又是歸屬的感覺,這使得她覺得自己這樣理直氣壯地找來,實在是有據可依的。
勤威站在有點發暗的天光裏,看著步態猶猶豫豫的錢瑩,作出很輕鬆的樣子,聳了聳肩,然後抿了嘴很溫和地笑起來,那樣的笑容裏,明顯地有一種誠懇而友好的邀約。錢瑩就跟著微笑了一下,她用這樣的笑,充滿誠意地回饋了一份心甘情願的前嫌盡釋。
勤威很自然地搭手過來,知心知肺的老朋友似地拍拍錢瑩的肩頭,一邊上下打量著錢瑩,說,好有味兒,真漂亮,你越來越會打扮了。這些話說得錢瑩心裏甜滋滋的,就咧了嘴笑。他們拐過回廊時,彼此似乎有一種默契,步子都特別快,有點偷偷摸摸似的,一閃身,就進了勤威的屋子。錢瑩意識到自己的動作竟是如此嫻熟,心下暗暗一驚。
一進房間,在勤威將台燈擰亮的瞬間,錢瑩生出時光倒流的錯覺。在一種幻聽的情景裏,她的耳裏灌滿了滴滴嗒嗒的雨聲,那些雨滴的聲音由弱漸強,仿佛哪裏還飄來了一股桉樹葉浸在水裏般的藥香氣。一瞬間,錢瑩覺得自己已經遍體通濕,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靠著門,抬手摁著胸口,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錢瑩的眼睛飛快地在屋子裏四下掃過,如果說這裏是一個舞台劇的劇場,那個雨夜裏他們在這裏上演過的那台情景劇的道具布景,可謂是絲毫未改,就連那小台子上,還是攤開著一個圍棋的殘局。看到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和那張竹躺椅,錢瑩的呼吸難以克製地急促起來,身體裏有一陣隱密的驚攣,心裏就有點後悔自己怎麼又來到這個地方,感覺是一不留神,就一腳踏到危機四伏的雷區裏,一時有點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