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九月以來,一直如此。生命像一卷保存不當的黃曆,日子與日子之間水漬斑斑。老鼠穿過牆角,在頭頂的夾層裏歌唱。它們是這裏的土著,而我們則是四年刑期的囚犯,離開的時候,什麼也不能帶走。
豆腐背著包來找我,說是有一件能融洽我和校電台關係的事情。豆腐曾經是我們宿舍的好漢之一,但他在本學期初榮升校電台台長,所以背叛了220諸兄弟,搬到電台去享清福了。而眾所周知,自從大一時報考電台被斃以來,我和它之間的關係一直比較緊張,尤其是我的一篇反映宿舍生活的文章發表之後,因為其中涉及到了一些對電台的褒貶而引起不小的爭議。豆腐是我的老鄉,出於息事寧人的想法,他打算請我寫一個反映大學生活的廣播劇在電台播出,以修補一下雙方的關係。
豆腐和我說話的時候,嘴裏不時冒出幾個髒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罵我,其實他是在罵他床上的東西。豆腐走的時候和我們說好了他的床上不放行李,以便他偶爾回來休息之用。我們倒是都履行了諾言,可是豆腐的上鋪胡蘿卜以為讓床空著是對資源的浪費,不由分說地用髒衣服臭鞋子占據了整張床鋪。豆腐回來一看見床上亂得像個垃圾堆就很傷心,但是他除了自己罵罵咧咧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220是一間尊重領導的宿舍,而胡蘿卜就是我們的領導。所以豆腐又背著包走了,窗外秋雨紛飛。
當雨下得很大的時候我想起了蘋果,我還沒有給她回信。蘋果小我兩級,身為大一新生的她在學校裏會是男生們追逐的美眉,何況那是所理工科的院校,具有重女輕男的光榮傳統。蘋果好像和我處處不同,比如我喜南而她喜北,我喜文而她喜理,我喜歡陽光燦爛而她喜歡大雪飄飄。正因為如此,我覺得回信很難,而思念則比較容易。
九月一天天過去,但改變的僅僅是一些表麵的東西。我在鑽研禪宗史的間隙考慮著廣播劇本,時間長了感到有些精神分裂。竹筍在研究後現代主義,借來了一大堆存在主義的理論著作,使整間宿舍彌漫著薩特們的靈魂和氣味。他說我新寫的一篇小說有昆德拉的風格,這種恭維讓我不寒而栗,疑心在自己身上已經出現了人格異化的苗頭。
班級裏在討論國慶出遊的計劃,核心問題是到哪裏去。這座城市就像我們的大學一樣曆史悠久,但值得一去的景點十分有限,大多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幹活。辣椒在教室的後黑板上寫了一行筆力雄勁的大字:我們要到哪裏去?來上課的教授們無不對這個帶有哲思性的問題肅然起敬。隻有教科學社會主義的馬列部老師不以為然,他走到黑板前,用力地寫下了“共產主義”四個大字。我們熱烈鼓掌,之後又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沉默。
有一天晚上椒嫂到220來做客的時候,土豆請她替我們介紹她們宿舍的女生,當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椒嫂笑眯眯地說她們宿舍除了她以外已全都名花有主,但還是給土豆說了一個名字,讓這小子喜出望外了一番。我也請椒嫂為我牽線搭橋,可是她隻顧抿著嘴笑,不肯幫忙。後來土豆就開始和椒嫂討論有關的細節問題,我百無聊賴,隻好去圖書館的閱覽室看書,順便構思一下劇本。但是我在路上遇到了受傷的香蕉,書就沒有看成,構思也飛到了九霄雲外。
從宿舍到圖書館的小路上有一段沒有燈,黑乎乎的十分嚇人,在女生中流傳著大量以這兒為背景的鬼故事,即使是男子漢如我也不是全無顧忌。倒不是怕鬼,而是怕有人打劫。為了給自己壯膽,我隻好邊跑邊大聲地唱著一首以慷慨激昂著稱的俄羅斯民歌,走諷走得天昏地暗。唱到我最得意的高音C時我聽見有人在樹叢裏低聲地叫我的名字,第一反應就是有鬼,但隨即醒悟過來,那不過是香蕉罷了。我於是憤憤地過去質問她為什麼躲在這裏嚇我,香蕉可憐巴巴地說她在下台階的時候不小心踩了個空,右腳踝現在麻麻的,一步也走不得了。
我在中學的時候踢過一陣足球,也就是在場上跟著跑跑步的水平,但是因為踢得太野蠻,有好幾次被紅牌罰下的經曆。踢足球的人腳最容易受傷,久了也就積攢了一些對付腳傷的經驗。照我的經驗,腳踝受了傷,最重要的不是上藥,而是按摩。我把這意思給香蕉一說,她愣了愣神,就把腳伸到了我的身邊。天太黑了,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後來我跟宿舍的同誌們彙報這件事時,大家都懷疑我有趁火打劫的思想,其實這是對我不夠了解。香蕉與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我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這乃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我之所以提議給她按摩,完全是出於革命人道主義精神。而且隔著一層襪子,也算是“男女授受不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