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時間,夏天炎熱而幹燥。在午後,幾乎沒有人走在街上,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人們躲起來了,小城就像空了一樣。隻有在夜色降臨以後,在街燈的光裏,人們走向餐館、咖啡館、酒吧和電影院,或者隻是走在小城的一條條街道上。他們低沉的喧囂、美好的衣服喚醒了夏夜那柔和、嫵媚的生命力。那些在馬路上、在樹影和街燈的光裏一閃而過的麵孔,不管它是憂鬱還是歡笑著,總讓人回想起青春、激情和那些逝去的東西。
在四樓,一個女人正站在陽台上朝下張望。她突然伸手去夠一片朝她的陽台伸過來的樹枝。她撫摸到它了。她隻是輕輕撫摸著那些葉子和光滑的梗脈,看得出,她心裏愉快、蓄積著柔情。一個年輕的男人正站在街對麵,一間關閉的店鋪的屋簷下。他把自己藏在一片暗影中,經過的行人幾乎注意不到他。但就在那兒,他能肆意觀看在陽台上的女人。女人消失了,過一會兒,她又出現了,她把晾曬在架子上的衣服收起來。然後,她走進屋,他看見她把通向陽台的玻璃門拉上了。他等了一會兒,她沒有出現,陽台那邊隻有被她撫摸過葉子的樹杈,落寞的晾衣架。
然後,他有點兒茫然若失。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夏夜的低沉的喧囂、女人們甩起來的頭發、衣裙都使他不能平靜。他就那樣在街上走起來,有時候看街燈照在地上的明暗相間的條紋,有時候打量迎麵而來的行人。他聽到有人給他打招呼,但當他醒悟過來的時候,他隻能看到那家夥的背影了。他把小城裏那條主要的大街來回走了兩遍,之後他想是否應該鑽進電影院裏消磨兩個小時。他快步走到電影院門口,發現影片非常不對胃口。他拐進了一個冷飲店,坐在那兒喝了一杯冰紅茶。他慢慢吞吞、若有所思地喝著,偶爾注意聽店裏正播放的歌曲。他想:我並沒有什麼企圖,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但是難道就一直這樣嗎。他的中指急促地擊打桌麵,另一隻手幾乎是神經質地緊握住杯子。他在想:這樣沒什麼不對,我不會讓她難堪,因為我什麼企圖也沒有。心不在焉地聽了一會兒音樂之後,他又想:我應該一輩子都不說嗎?我原來從沒有想過要讓任何人知道。不過,要是我說了又能怎麼樣呢。那東西憋在心裏真難受。
他走出冷飲店,繼續在街上走。天氣這樣炎熱,空氣裏充滿植物、塵土、汗水、香水混雜起來的味道,這味道讓人有些憋悶、振奮又不安。而他喜歡這樣的夜晚,他喜歡那些不安分的、四處活動的人們,他喜歡樹葉描繪在窗戶上的精致的暗影,他還喜歡不知從哪些角落縫隙裏湧出來的、彙集在一起的浩蕩的、嗡嗡叫的雜音。這一切都讓他暗自激動,不能平靜。他想:我原本可以一輩子也不說的,但就是今天、這個時候,我就是想說…….真讓人弄不清楚,如果我現在回家,不去想這件事情,我保證一輩子也不會說了。但他沒有說服自己,他就那樣下定了決心,朝他熟悉的地方走去。
他看到燈光透過窗簾、玻璃門淡淡地灑在空空蕩蕩的陽台上。他站在樓下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他就在附近,能不能去看看她。得到允許以後,他在樓下等了一會兒,覺得時間恰當的時候,他便爬上四樓,敲她的門。
她以一貫的方式對待他,給他倒一杯冷飲,陪他聊天。他們聊了很長時間,講到天氣、小城最近發生的一些傳聞、飲食和他們共同的一些朋友。
他知道早過了該走的時間,而且也沒有什麼可聊的了。音樂一直在重複,他幾乎忘了那是什麼音樂。但他仍然耗在那兒,她則因為善良而沒有趕他走。他偷偷地打量她,知道她有些疲倦了,他們很久也不說一句話。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有些局促不安。當他們目光偶爾碰到一起,她就對他笑一笑,再把目光隨意轉向什麼地方。有時候,他驀地意識到自己正有點兒貪婪地、直直盯住她。這時候,他就會把目光放在自己的雙手上,或者發呆似地看住那正發出聲音的盒子,仿佛他正在思考盒子為何能發出聲音的問題。突然,他們聽見時鍾又發出金屬震動的聲音。他們都默默地計算著,幾乎同時說:“十二點了。”她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
他說他準備走了,然後他沮喪地想到他什麼也不會說了。可就在準備站起來的一霎那,他告訴她:“我來你這兒之前,在街上走了差不多一兩個小時。”
“真的,你沒有去哪兒坐坐嗎?這麼熱。”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