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上午她依然保持了旺盛的鬥誌,去超市買了一堆年貨,魚、肉、餃子、湯圓,還買了五副對聯和一個巨大的中國結。馬路上到處是慌慌張張的車輛和行人,都趕著往家跑。居延心想,過個年犯得著如此迫不及待麼。她拎著年貨慢悠悠回到住處,開始打掃房間。支曉虹的鑰匙留給了她,因為電視在她的屋裏,居延順便把支曉虹的房間也打掃了。擦洗收拾完畢,開始貼對聯,她把每扇門都打扮得喜氣洋洋,客廳的牆上掛著中國結。忙忙操操一個白天就過去了。
剛開始做晚飯,唐妥來短信:餃子買了沒?
居延回:正煮呢。
唐妥又說:沒啥事吧?有就給我信。先拜年了。
居延回:能有啥事?翻過年我就二十七啦。給你和你家人拜年。
回短信時她還想,哼,小看我。餃子煮好,剛送進嘴,遙遠處傳來隆隆的悶雷聲。大冬天不該啊。冷不丁窗外炸響一個東西,五彩的火花照亮了一小截天空。是焰火。跟著就明白遠處響的其實是炮仗。窗外的焰火源源不斷,像一棵絢麗生長的樹。又一聲巨響,地板哆嗦一下,玻璃嘩嘩地響,居延驚得咬到了舌頭,鑽心的疼,眼眶裏唰的就滿了。她嚐到了血腥味,趕緊回自己房間拿紙巾,一眼瞥見了床頭櫃上反扣著的合影。擦完床頭櫃沒有及時地擺放好。胡方域還戴著黑框眼睛,目光隱晦平直,下巴如刀削,她向他歪過頭去,沒心沒肺地開著心。她的微笑看起來毫無來由。居延覺得眼睛裏滿滿的東西掉下來,舌頭在張開的嘴裏感到越來越涼。她趕緊扯了一張紙巾貼到舌頭上,心情一下子壞掉了。
世界上鞭炮聲四起,仿佛各個角落裏都埋伏著一堆炸藥。焰火一遍遍照亮窗玻璃,房間裏花花綠綠。有小孩在外麵歡叫。不是說北京禁放煙花爆竹麼。現在到處都在心事重重地響。天黑了,支曉虹房間裏的電視正在說春節聯歡晚會,節目主持人說,演員們已經吃過盒飯,就等著八點的鍾聲敲響。居延看著胡方域,這個一聲不吭的男人,讓她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經曆除夕。胡方域也盯著她看,眼光涼颼颼的,她突然意識到,自從上了課,就沒再貼過“尋人啟事”,也沒再去網上的各個論壇發送過。她忙著講課,精心準備,認真批改學生的練習,忙得一天裏難得有幾分鍾想起他。她用紙巾遮住胡方域,發現自己在照片上整個人都歪了,笑得無依無靠。
整個北京在喧鬧,剩下她一個人。居延突然覺得腰軟了一下,承受不了體重似的,彎腰駝背地坐到床沿上。難過得肚子裏空空蕩蕩,身上直冒虛汗。唐妥的擔心有道理,年就是年,年不是一年中隨便的某一天。其他時間她都扛得過去,年不行,她終於有事了。即使能在短短的幾天裏一個人掙出來一萬塊錢,她還是有事。她高估了自己。她拿起手機開始撥父母的電話,嘟了一聲又掛了,她不想驚動他們。然後她開始寫短信,隻有三個字:過年好。接著輸入號碼,剛發送完屏幕就顯示發送失敗。她輸入的竟是胡方域的號。這個號已經過期作廢了。但居延連著又往這號裏發了三條:你在哪?我是居延。我在北京。
三個“發送失敗”。她哭出聲來。給唐妥發了一條:我是居延。
唐妥憑直覺看出了四個字裏的傷心絕望,立馬回信:怎麼了?
這時居延已經重新開始吃餃子,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門窗關緊,窗簾拉上。她回:沒事。你過年吧。
十秒鍾後,唐妥打來電話,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事,”居延說,“我在看電視。”
唐妥說:“聽見了,聲音很大。你感冒了?”他還聽見了居延濃重的鼻音。
“沒有。我好好的,在看電視。”
“真沒有?”
“你煩不煩?沒有就是沒有!”就掐了電話。
電話接著又響,還是唐妥。居延覺得對他發脾氣有點過分,卻也懶得解釋,索性將手機關了。
除夕這一夜,居延吃了十個餃子、兩個湯圓,兩眼盯著電視屏幕裏的春節聯歡晚會一直看到結束,然後倒頭就睡。一夜亂夢如荒草,等於什麼夢也沒做。第二天上午醒來,晚會裏的節目一個都記不起來,包括趙本山的小品,這個豬腰子臉男人上台時戴了那頂卷簷的帽子沒有?下床的時候她想,大年初一,哦,今年已經是明年了。
外麵的鞭炮聲還在響。居延吃過餃子決定出去走走,今年已經是明年。馬路上因為冷清顯得比平常寬敞很多,那感覺像走在俄羅斯的大街上,路冷著,兩邊的樓房也冷著,行人很少,車也少,公交車裏沒幾個人。居延從來沒見過如此寬敞清靜的北京,讓她想起在電視上看過的“非典”時期的北京。居延信步亂走,看見一群人從中關村廣場出來,手裏攥著氣球、糖葫蘆、羊肉串和糖人,就進了廣場。步行街上人都紮堆,逛科技廟會來了。居延沿街走,看見賣吃的、賣玩的、賣手工藝品和科技小玩具,小孩牽著大人的手在人群裏鑽。居延重點看了剪紙、十字繡和吹糖人。吹糖人的攤子擺在溜風口,手凍得青紫,吹出的豬挺著大肚子,吹出的老鼠尾巴又細又長。居延一直看完他吹遍十二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