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城鎮其實就是一條直來直去的老街,早年就叫一字街,東頭原是國民政府的縣衙,西頭是雕梁畫棟的戲樓。法師求了簽,簽上指明“吉在東正”。大刀會勇士行前自然先做足功課,念咒,點朱砂,再喝朱砂酒,和尚喝了滿滿一碗,用手一摸嘴唇,手上黑乎乎一團,和尚想,要是在白天,這唇就像女人的唇了,幸虧是在黑天。大刀會從西邊戲樓進,向東邊的縣衙奔襲。縣衙是個大院,院中有這鎮上唯一的樓房,木樓,李法師說,院內有一個日本佬的小隊,十幾號人,隻夠大刀會塞牙縫,落在後麵的人怕是沒機會見到活口。木樓上亮著燈,和尚急著想為爹娘報仇,當然,他也記著慘死的小女人。和尚腿長步疾,衝在前麵,殺敵心急,連殺咒都忘了念。剛到大院的廣場,機槍就“嘎嘎”地響了。領頭的李法師躍起來跳了一下,倒了下去,和尚伸手拉他,摸了一手的血,比朱砂酒稠。和尚撒手往回跑,跑了一會,人流又倒湧了回來,西頭的戲樓上也有日本佬的機槍。一字街的兩邊都是店家,夜裏家家店麵都上牢了門板,比籬笆牆還嚴實。大刀會被紮進了口袋,中了埋伏,原來日本佬早有準備。黑暗中的一字街上到處是哭叫聲和罵娘聲,有人狠狠擂店家的門板,沒有哪家店主肯開門。和尚靠住一處門板定了定神,肘上一用勁,一塊門板砸做兩塊,不防抬腿跨進去時被絆了一下,回頭看,腳下那團軟綿綿的是人,借月光再看,是白少爺。和尚將少爺挾在腋下,穿過店家的天井院,從後門逃出了固城鎮。

和尚不敢回村,進了固城湖的蘆葦蕩。天亮了,初秋的蘆葦葉子轉黃,每支蘆葦都頂著一束白晃晃的蘆花,葦杆上纏滿枝枝蔓蔓的藤信子,不離不棄。和尚放下白少爺,白少爺哼了幾聲,伸手一把揪住了和尚的胸,將他胸前的黑毛扯得生痛。和尚將少爺的身子上下檢查了一遍,並沒挨槍子兒,胳膊和腿上有幾處劃痕,估計是讓蘆葦葉子刮拉的。這麼說,少爺在一字街是嚇昏了。

白少爺醒了,沒有一句話。和尚看著他,也沒有一句話。饑餓提醒了和尚,得弄點什麼填飽肚子。這蘆葦蕩裏不缺吃的,頭頂上飛著各種鳥兒,那個頭大的是野鴨,這蘆葦叢裏不缺鳥蛋,運氣好說不定還能逮隻野鴨子。湖水下也應該有魚有蝦,再不濟也能掘蘆葦根掏野藕。和尚起身,白少爺拽住他腰間一塊皮肉,說,別走,我怕。和尚看一眼少爺仰著的臉,臉色蒼白,白得沒有血色。少爺還在驚悸中沒走出來。少爺是男人心,女人膽,和尚心生憐憫。少爺是打算豁出去的,大刀會按人頭領的兩擔穀子全都是從他家糧倉裏挖的,為此,白少爺和白老爺翻了臉,少爺說,別說是翻臉,豁出命我也得抗日。和尚當然記得少爺的好。隻是,總這樣躺著不是個事,肚子叫著不肯消停。和尚安頓好少爺,消失在蘆葦叢中。一會兒,和尚就抱了一大堆回來,有湖藕,有鯽魚,還有兩隻叫不出名的大鳥,被和尚折斷了長脖子。少爺啃了一截藕便不吃了,和尚餓,大鳥拔了毛是紅肉,紅肉沒火吃不成。魚是白肉,和尚生吃了兩條魚,肚子才不鬧了。好不容易熬到天黒,和尚借夜色潛進了村裏。

村裏拖回了二十幾具屍體,白老爺領著家人認了幾個來回,沒有少爺。小二也沒找到哥哥的屍身。一村哭聲中隻這兩家人暗自慶幸。和尚推開家門,小二就投進他懷中眼淚鼻涕淌個不停。白老爺畢竟是老爺,鎮定,說你倆暫時不能回村,這事說不定沒完。你們打一字街時日本佬怎麼有埋伏?莫非那日本佬是你們肚裏的蛔蟲,摸得清你們肚裏的算計?有奸細。先在蘆葦蕩躲一陣子。

白老爺給他倆備了吃穿,和尚在蘆葦蕩搭了個棚屋,材料現成,遍地是蘆葦,牆是蘆葦,頂是蘆葦,少爺安定了不少。天黑時少爺寸步不離和尚,白天,少爺就在棚屋四周轉悠。棚屋的不遠處蔓延了一片西瓜藤,白少爺稀罕,那西瓜藤枝是枝,葉是葉,綠得讓人尋回了陽春。藤上結下了拳頭大小的西瓜,這西瓜的模樣煞是可憐可愛,渾圓,花紋清晰,還長著細霧一般的白毛,像是未嫁女子臉上的茸毛。白少爺說,等這西瓜熟了,我們再回村。

和尚說,這是謊瓜,秋西瓜,熟不了的。

農人把不結果的花叫謊花,把熟不了的瓜叫謊瓜。白少爺說,謊瓜也是瓜。

和尚說,夏瓜瓤紅,秋瓜瓢白,錯了季節,這謊瓜再怎麼長,也是白瓢白籽,沒有收成。

白少爺說,我偏要喜歡。

和尚隻得任他喜歡。這謊瓜荒地裏多了去,那些吃了頭茬瓜的人,拉屎拉出的瓜籽接了地氣,就長出瓜秧子結了瓜。嫌絆腿,農人會一腳踢爛。少爺不是農人。

等到那謊瓜有三四斤重時,白家的長工跑來捎信,老爺讓他倆回村了。

白老爺賞了和尚兩塊大洋,說是和尚救了少爺的命。哥倆都沒親手摸過銀洋,小二拿出一塊,噘起嘴吹了一口氣,放在耳邊聽響。和尚說,銀洋是用來換糧的,不是聽聲響的。小二說,傻,有錢人都樂意聽這銀子吐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