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了兩天,白老爺又叫人來喊和尚。開口就說,和尚,你覺得我白某人待你如何?和尚就想到白家糧倉裏挑走的兩擔穀子,想起那兩塊沉甸甸的銀洋,和尚點頭。白老爺說,你跟我說實話,少爺在蘆葦蕩裏有什麼異常嗎?和尚想了想,搖搖頭。白老爺歎了一聲,說,和尚,這事你也不算外人,我告訴你,少爺人回來了,魂沒回來。不肯和少奶奶同床,白天黑夜摟著那西瓜,半夜驚叫你的名字,我一碰到他,他就抖個不停。白老爺皺著眉,苦著臉。和尚同情白老爺,他就少爺一個兒子,少爺要成了謊瓜,那白家就沒子嗣了,白老爺的萬貫家產就不姓白了。

白老爺說,他哭著喊著要鬧大刀會,我說這大刀會是朵謊花,他就是不信我。日本佬汗毛沒掉一根,你們死的死,傷的傷,那些傷的也被日本佬割了腦袋,掛在戲樓上。少爺撿了條性命,這麼瘋瘋魔魔下去,也是廢人一個。和尚,你答應我一件事,救人救到底,少爺依賴你,你搬過來陪他一段日子。和尚應了,回家同小二商量,小二不答應,說,哥,你就不怕你搬去了白家,小二也變成瘋魔?和尚沒辦法,自家兄弟重要。和尚路過白家大門口時就繞著走,覺得心裏有愧。好長一段日子沒有見到少爺,有一天和尚從白家後門悄悄走過,那後門突然開了,傭人扔出一個爛西瓜,白籽白瓢,和尚站住,盯著看了好一會。

躲是躲不過的。有一天早上,和尚正在吃早飯,白家的長工又來喊和尚去白家,說白老爺請他。和尚從大門進去,在院子裏和幾個穿黃衣服的人麵照麵,和尚心裏一驚,這屎黃色的軍服他認得,還有那招風帽,是日本佬。白老爺見了他,讓傭人上了茶,不提陪少爺的事,說,院子裏的是日本人,鄉裏鄉親的,我說白了,日本人知道我們村逃回了兩個人,讓保長領著追來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少爺已經癡了,剛才保長和翻譯官替我求情,饒了他一條命,隻怕你跑不脫了。

和尚麵如土灰,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灑出些茶水。

白老爺說,你跑得掉,一村的老小都跑不掉。

白老爺單獨為和尚備了一桌酒菜,大魚大肉,和尚挪開了酒壺,抓起盛菜的盤子,一盆一盆往肚裏扒。先得吃飽肚子,死了不做餓死鬼。和尚狼呑虎咽時,白少爺顛顛狂狂走進門,門口的人攔也沒攔住,少爺站在桌邊上,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看和尚的眼神很專注。和尚看了他的模樣,心酸。和尚說,少爺,你陪我吃。少爺聽見和尚的聲音,尖厲地叫了一聲“和尚” ,撲在和尚身上,將和尚手上的瓷盆弄砸了。少爺像一個瞎子,摸索著將手掏進和尚的胸口。和尚知道他要什麼,和尚紋絲不動,像一尊泥菩薩端坐。白少爺的手揪住了和尚的胸毛,神情安定,閉了眼,像睡著的毛頭嬰兒。和尚看著他,眼中再現出蘆葦蕩的那些日子,淚水就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