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媽出了兒子的房間,來到剛剛坐過的石頭上重新坐下,她有點累。星星很少,黑藍的天不可見底,風吹到臉上涼颼颼的,她小聲地哭起來,流出了眼淚。
2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黃媽再也沒聽到兒子房裏的哭叫聲,但每次走過他們的房間,她都發出沉重的歎息。她當然不知道,雲生已經和紫英分開房間睡了,因為白天在她和老太太麵前,他們仍然是一對和美的小夫妻。他們隔壁的房間原是老爺的書房,老爺生前喜歡在書房生活,看看書,寫寫畫畫,累了常常就在書房裏睡了。現在老爺故去了,房間就空下來,床鋪還在,雲生悄悄地收拾了一下搬了進去。他隻用那張床,書櫥和案上的筆墨和他無關。這事隻有紫英一人知道,她阻止不了,誰讓自己的肚皮不爭氣呢,雲生辛辛苦苦了兩年一直沒有收成。
晚上他們早早地熄了燈。紫英因為寂寞和難過很早就躺下了,側起耳朵注意隔壁雲生的動靜,直到他的呼嚕聲響起她才能睡著。有天晚上黃媽已經巡視過了林家大院,紫英聽到雲生的房門開了,吱呀一聲,聲音很小,但在紫英聽來已經是如雷貫耳了,雲生是從不起夜的。雲生的房門又吱呀了一聲,接著紫英聽到雲生的貓一樣的腳步聲停在她的門前,片刻之後悄然離開了。紫英說不清自己為什麼突然緊張起來,摸摸索索穿好衣服下了床,她想知道雲生半夜三更的要到哪邊去。
出了門,她看見一個黑影在老桑樹下晃了一下,拐向後花園的小路上。她提著腳步,躲躲閃閃地快速跟上,認出了雲生的身影,雲生走路的時候左肩高右肩低。進了後花園的拱門,她放慢速度,伏在一塊大石頭下麵,石頭上刻著老爺留下的墨寶:“宜園”兩個字。雲生此刻坐在水池邊上,一個接一個地向黑幽幽的水裏扔石子。扔了一會兒又站起來,在水池邊上不安地走來走去。現在能夠看清楚他了,站在水邊上顯得身後的園子很空,黑夜像是透明的。夜空清冷地高懸,半個月亮在半天上,風經過臉上帶來冰涼的水汽,紫英不停地打著抖,後悔沒有多穿點衣服。
她不相信丈夫會無端地就這麼在水邊待上一夜,雲生已經捂著嘴連打了兩個噴嚏。盡管如此,她還是有點不耐煩了,雲生站一會兒走一會兒,她想不出在秋天的子夜這樣有什麼意義。她正打算悄悄地退出園子,聽到布料摩擦的細碎聲音。有人來了。
是少奶奶。她在離雲生三四丈的地方停下。
“找我幹什麼?”紫英聽到少奶奶冷冰冰的聲音。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雲生說,伸著兩手走上去,少奶奶向後退,做著手勢讓他別過來。“你這少奶奶做的倒是很舒服啊,”雲生說,“該做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秀琅,你說,你到底有什麼病要三番兩次地找那個姓祝的看?”
“我說過了,那是我自己的事。難道女人的事也要對你這個管家說麼?”
“你自己的事?”雲生說,“你說清楚,你跟那個姓祝的什麼關係?”
“黃管家,你別忘了你是在和誰說話。”
“誰?”
“林家的少奶奶。”
“少奶奶?”雲生笑了,“過了兩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誰了吧?我告訴你,你別跟我玩花的,一倫可是我的兒子!”
少奶奶捂住嘴,壓低聲音說:“你不要胡說!小心被別人聽見。”
“怕什麼?你不會連我是一倫的爹都不承認了吧,”雲生說。“沒人聽得見,這院子裏就那麼幾個人,老的老,傻的傻,誰能想到林家的小少爺竟是我黃雲生的種!”
紫英一點點軟下去,癱倒在地上。這個消息沒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是親耳聽說還是支持不住,現在她渾身冰冷,腦袋發大,滾熱的眼淚流下來。丈夫說她是個傻子。她終於明白剛剛聽到雲生的門響時為什麼緊張了,自從那天晚上雲生誤說了有個兩歲的兒子的時候,她就已經放不下了。原來如此。
“就為了這事?我沒什麼可說的,”少奶奶說,匆匆地轉身離開水池,向拱門走去。“還有,你別胡說,你給我管牢你那張嘴!”
少奶奶出了後花園,任憑雲生怎麼喊她也不回頭。紫英聽到雲生站在那裏哼哼地笑了兩聲,說:“真他媽的女人!”用力地向水裏砸了一個石子,然後理理衣服坐下來。
紫英扶著石頭站起來,小心地往回走,深一腳淺一腳的。她覺得兩腿發飄,而且不一樣長。
3
大好的時光說沒就沒了。和婆婆一樣,紫英也常懷念林家那些繁華的時光。老爺在世的時候,那場古怪的瘟疫出現之前,林家不僅在鵝橋,即使放在整個海陵鎮,也是數一數二的。丫頭下人一大幫,林家大院整天熱熱鬧鬧的,哪像現在這樣死掉了一半似的孤寂。那時侯紫英和黃媽一起伺候老太太,沒什麼事,整天就陪著太太聊天天喝喝茶,記著給太太的白貓喂食。瘟疫一過就不行了,林家被掏成了一個空殼。死的死,退的退,院裏上上下下一下子都不會笑了。老太太倒是堅強,三天兩頭把少爺找到房間裏來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