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秀如同刀斧砍鑿的臉上突然飄浮起一層淡淡的悔意,眼睛裏原始的凶悍被天性的哀傷所代替,彌散成一種激怒後的溫順,如同起伏的經聲在朗朗中柔和著,無處不在地撫摸著。他走向一邊,又回身望著香波王子,突然想起他在審訊香波王子時對方唱起的倉央嘉措情歌。他也想唱了,他奇怪自己居然還記得那歌調、那歌詞,是不是他和倉央嘉措的血緣關係讓他天生就具備一聽就會的本領呢?他唱起來,不好意思用嘴唱,隻在心裏,默默溫習著:
初三的潔白月亮,
沐浴過你的聖光,
請求你答應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樣。
應該感謝香波王子的掘藏,讓他和所有人都知道,那個來自山南孤兒莊園的碧秀便是倉央嘉措的後代。當然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香波王子從他冰硬的岩鐵一樣的心中,發掘出了邪惡背後美麗的蘊藏,那是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律動,破土而出的時候,變成了對一個人不甚明了的思念,而過去,多少年了,這個人一直被他排斥在生活和頭腦之外。他以警察的風格想立刻打電話給這個人,卻發現這個人盡管是自己的部下,手機裏卻沒有儲存她的聯絡方式。
碧秀把電話打給了偵緝隊的值班人員,沒聽清對方回答,就直戳戳地說:“你把瑪瑙兒的手機告訴我。”
對方停了一會兒說:“碧秀副隊長,我就是。”
碧秀愣了,半晌才說:“你,在值班?”
“你忘了是你讓我值班的,有事嗎?”
他突然緊張起來:“沒,沒事,你忙,忙吧。”
瑪瑙兒說:“你沒事,我還有事呢。來了兩個自首的,一高一矮,高的叫黑方之主,矮的叫鷲頭病魔,他們說自己是殺人凶手,殺死了邊巴和六名倉央嘉措的後代: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為了讓我相信,他們交出了凶器,一把雙刃竹葉刀,一把特製的鑽器。我問他們為什麼自首。他們說了四個字:‘寂殺而歸。’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平靜馴良的殺人凶手,簡直不敢相信。”
碧秀說:“我知道他們,他們人呢?立刻關起來。”
瑪瑙兒說:“真的是殺人凶手?我害怕死了,偵緝隊今晚就我一個人值班,你快派個人回來。”
刹那間,碧秀心裏埋藏很深很久的歉疚奮勇而出,他想到了自己扇向瑪瑙兒的那個耳光,想起了他拒絕送給她的那顆貓眼石,以及無數次他衝她的熱情潑去的冷水。為什麼?就因為他格外警惕,不願破了自己的天戒?他其實是需要女人的,需要這個情深意長的名叫瑪瑙兒的女人,她漂亮得能讓人做夢。
碧秀說:“我不派人回去,我自己回去。”說罷,溫存地一笑。
在瑪瑙兒的記憶中,這是冷漠刻板的碧秀副隊長第一次衝她笑。
經聲如夢,如美妙的安魂曲,憂鬱著,溫柔著,把天上人間的慰藉彌散在司西平措大殿的詩畫裏。在場的僧眾陶然如醉。
同樣陶然如醉的古茹邱澤喇嘛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有了何去何從的選擇。是苯波甲活佛的一席話促使他做出了決定,還是他內心本來就有教外愛教、佛外拜佛的萌芽,直到今天才長成一棵消息樹?
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對手、山南密法領袖苯波甲活佛,來到他身邊,真誠地對他說:“你贏了,祝賀啊,我要走了,去家鄉寺院做一個無所事事的老喇嘛,也很好啊,頤養天年嘛。不過,不過,喇嘛尊者能不能做我的啟蒙上師呢?啟蒙我修煉‘七度母之門’。”
古茹邱澤使勁擊了一下掌,像辯經那樣雄辯地說:“在‘七度母之門’的修煉中,沒有啟蒙上師,隻有根本上師,我們的根本上師隻有一個,那就是倉央嘉措。你敬信倉央嘉措嗎?你相信倉央嘉措遺言嗎?你準備殫精極慮、死而後已嗎?”
苯波甲活佛緊張地說:“當然,當然。”
古茹邱澤鬆開對方說:“那你就不能走,你就在布達拉宮以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修煉‘七度母之門’。要走的是我,我已經決定了。”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地說:“沒有用處,你的決定。真正的決定應該來自瓦傑貢嘎大活佛,他不會讓你走的。”
古茹邱澤說:“你等著,我立刻就去請求。”
本來他想等到第七次集結結束以後,再向瓦傑貢嘎大活佛提出,但現在他覺得有必要搶在苯波甲活佛宣布放棄最後一場競任考試之前,得到尊師的首肯。他在喇嘛群裏穿行著,悄悄來到瓦傑貢嘎大活佛身邊,站了一會兒,小聲說:
“‘七度母之門’的第六門是伏藏之門,伏藏之門就要開啟了。”
瓦傑貢嘎大活佛乜斜著眼睛,沒好氣地說:“你不會是來向我炫耀的吧,發掘伏藏也有你的功勞?”
古茹邱澤低下頭說:“第七門是踐行之門,也就是利益眾生之門。尊師,我要走了。”
瓦傑貢嘎大活佛似乎早有準備,半晌不語,突然喟歎一聲說:“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位置真的對你沒有吸引力嗎?它可是藏區絕大部分活佛喇嘛修行一生都不能達到的峰巔。何況我們九位考官已經沒有分歧了,大家都說,既然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是因為‘七度母之門’的即將現世,那就應該順應潮流,讓修煉‘七度母之門’的人繼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