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是一本關於人與靈魂的書。靈魂就是信仰。
我是一個信仰佛教的人,一個有神論者,這本書也是表現佛教的作品。但我無意於奉勸大家皈依佛教,因為我並不認為信仰就等於宗教,並不認為皈依了宗教就等於有了信仰。人可以沒有宗教,但不能沒有信仰。皈依宗教是尋找一個集團,而皈依信仰才是真正的精神出路。佛說既沒有眾生也沒有佛,隻要你積德行善,你就是佛。作為包括宗教在內的人類精神現象,信仰首先關注的是人類精神的純潔與高尚,是虔誠的自我奉獻而不是可恥的損人利己,是仁愛、喜樂、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實、溫柔、清貧、節製、利他、救度、和諧等等而不是相反。但在我眼裏,信仰正以驚人的速度向低地滑落,迷惘和無主正在成為刈害生命的幫凶,炸藥嗆人的熱息正在銷蝕所有的涼爽,人心在義無反顧地走進黑夜之後卻沒有迎來朝暾與雲光。
沒有道德約束,沒有良心發現,沒有神,沒有魂,沒有救贖,沒有主宰,自然就沒有誠信、包容和善良,成人之美和與人為善已是難上加難。當世界性的精神危機電掣而來時,當無數人不能用信仰保證自己擁有靈魂時,當早已沉入淵穀之底的“底線”仍然被我們踐踏得七零八碎時,我找到了寫作《伏藏》的現實理由。
《伏藏》中我試圖表達這樣一種信念--其實也是事實:用仇恨消除仇恨,永遠不是我們的需要。世界的力量,能夠撼動我們的力量一定是友善與高尚,是愛的思想。信仰的表現最不摻假的方式就是愛。在文學的範疇裏,那些被苦難培養而超越苦難的精神追求,一定是和信仰殊途同歸的,它們共同組成了人類最美好的風景,就像流淌之於江河、蔥蘢之於林木。雨果告訴我們:完美的人生不是沒有罪孽的人生,而是有了罪孽就懺悔就贖罪的人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罪與罰”的命題拷問了人類在善與惡之間徘徊的靈魂,然後得出結論:有愛就有一切。而托爾斯泰卻讓我們幡然醒悟:當生存的危機、不公的待遇、貧富的懸殊已成事實,能夠拯救人類的,隻有愛一切包括愛敵人的博愛。為了愛的死亡是再生,為了恨的再生是死亡。愛是情感的、精神的,也是經濟的、政治的,是政治的最高表現:甘地的不抵抗是愛,他因此贏得了一個獨立的印度。馬丁·路德·金的不抵抗也是愛,他因此實現了一個種族的夢想:平等。曼德拉的不抵抗更是愛,他讓我們看到了政治可以達到的寬度,看到了一個和平的南非。
還有特蕾莎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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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莎修女是阿爾巴尼亞人,她十八歲到印度,每天所做,就是推著小車,去垃圾堆裏、水溝中、教堂門口、公共建築的台階上,揀回奄奄一息的病人和遺嬰,以及垂死的老人,然後四處奔波,為他們尋找食物和藥品。很多人把她當成乞丐和瘋子,罵她打她趕她走。但當他們看到她從水溝裏抱起被蛆蟲吃掉一條腿的乞丐,看到她把額頭貼在瀕死的病人臉上,看到她從一隻狗的嘴裏搶下還在哭叫的嬰兒,看到她把愛滋病患者緊緊摟在懷裏時,他們終於被感動了。她救援的人大多數是和她信仰不同的印度教徒,她尊重他們,按照他們的信仰處理他們的後事。
她創建的仁愛傳教修女會有四億多美金的資產,全世界最有錢的公司都爭相給她捐款。但她一生卻堅守貧困。她的住處隻有兩樣電器:電燈和電話。她的全部財產是一個耶穌像、三套衣服、一雙涼鞋。她努力使自己成為窮人,她的修士修女們也都把自己變成了窮人。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服務的窮人才會有一絲尊嚴。她認為,給予愛和尊嚴比給予食物和衣服更重要。
她在全世界一百二十七個國家有六百多個分支機構。她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發展機構,僅1960年一年,就在印度建起了二十六所收容中心和兒童之家。但是她的總部隻有兩個修女,一台老式打字機。她的辦公室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她接待全世界的來訪者總是在她的工作崗位--貧民窟、棄嬰院、臨終病房、麻風病院、愛滋病收容所等。來她這裏服務的有銀行家、大企業家、政治家、大學校長、大學生、演員、模特、富家小姐等。他們千裏迢迢來到特蕾莎修女身邊,做了他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洗碗、給病人穿衣服、喂水喂飯、洗衣送藥、搬運屍體。之後才認識到:“我們一直在躲避著人類的真正窮困和不幸,其實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特蕾莎修女的影響能使巴爾幹戰場交戰的雙方立即停火,她來了,愛來了,她要把婦女兒童從槍林彈雨中帶走。尖銳的戰爭突然有了柔軟的抒情,槍炮等待著,直到她和那些被救者離開。
1979年,特蕾莎修女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她穿著一件僅值一美元的印度紗麗走上領獎台,因為她沒有別的衣服。她對台下的珠光寶氣、顯赫人等視而不見,說:“這個榮譽,我個人不配,我是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窮人、病人和孤獨的人來領獎的。因為我相信,你們願意借著頒獎給我而承認窮人也有尊嚴。”當她知道頒獎大會的宴席要花七千美金時,便懇求主席取消宴席。她說你們用這麼多錢隻宴請一百三十五個人,而這筆錢夠一萬五千個窮人吃一天。宴會被取消了,特蕾莎修女拿到了這筆錢。同時拿到的,還有被她這句話感動後的四十萬瑞幣捐款。她一生都以窮人的名義活著,從來不穿遮體禦寒意義之外的衣服,因為世界上還有許多人穿不起衣服。她一拿到諾貝爾和平獎的獎牌就問,去什麼地方可以賣掉它,因為那些窮人需要的不是獎牌而是食品和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