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他感覺病房的牆壁、床單、被罩一切都刺骨地白,透著冷氣。雪停了,太陽從灰白的雲層中鑽出來,像鑽出冰窟窿的一尾魚。潔白的雪地上留著些亂七八糟的腳印和一道一道的車轍。他站在病房裏,耳旁是娘頭疼的呻吟聲和山上球磨機的轟鳴聲。他想自己誤了幾天工了,回去老板還再用不用他?
遠處屋頂下斜的地方雪溶化,變成一層薄薄的冰,反射著微弱的光。牆角的雪上麵鋪滿了黑色的灰塵,一顆顆肮髒的雪粒像刺蝟張起來的尖刺。同病房的人不斷議論這件事情。白蒹感覺自己好累,呆在醫院病房裏比他在山上看守球磨機都累。他隔一會兒閉上眼睛,希望自己一睜開眼睛,看見女人醒來。可是他每次睜開眼睛,女人還是和開始時那樣,仿佛忘記了這個世界,也忘記了她那個薄情的男人。白蒹希望這是女人和他做一個遊戲,她猛不防就會醒過來,然後要求護士拔下身上的輸液管子,坐起來。
第五天頭上,白蒹感覺累極了,也絕望極了。他好像要一輩子呆在這間病房裏,陪著這個永遠也不會醒過來的女人。他在衛生間洗手池的鏡子前,看見自己兩眼浮腫、麵容蒼白,比在山上上了夜班臉色都難看。他想起一個同事看球磨機時,打了個盹,袖子被卷進球磨機,然後是一條胳膊,等別人聽到他的驚叫聲時,在球磨機入口處隻看見他一雙腳晃了一下不見了,他因為掙紮,穿的解放鞋掉在地上一隻,從那之後,白蒹再也不肯穿解放鞋了。
白蒹想起那天自己太悶了,順著樓梯去了大廳,人群亂糟糟的,一個女人用毯子包著一個小孩,抱著他大哭。白蒹頭漲漲的,他也想哭。他想變成那個孩子那麼小,縮在娘的懷裏,讓娘用毯子緊緊裹著他。
他出去買一包煙。太陽灰茫茫的,像天上的一塊補丁。院子中間的雪掃開了,可是走上去像走在一塊爛布條上。白蒹全身軟綿綿的,買好煙,蹲在醫院門口吸了一支,發了會兒呆,朝病房走去。大廳裏,那個痛哭的女人不見了,他鬆了口氣,不由自主露出一絲笑容。可是剛拐進樓道,他看見他們病房門前站著一堆人,幾個住院的病人穿著豎條的病號服,夾在一群人中格外顯眼。他心裏一陣發緊。那些人看見他都不吭聲,讓出一條道來。他走在人群的夾道中間,頭皮一陣陣發麻。進了病房,他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窗戶開著,可是那股濃烈的臭味根本散不開。女人身體攤開,一動不動。她身上掛的那些液體都停止了,管子那頭心電圖平平的也不動了。那一刻,他感覺時間停止了。他聽見自己的血液像河流一樣奔騰不息。
風從窗外湧進來,幾張紙片亂飛,一張x光片緊緊貼在地麵上,啪啪亂響。
近來幾個醫生和護士,然後女人被送到太平房。
女人躺過的那張床空空的,上麵留下一大灘黃色的尿漬。
他覺得別人抬走的好像不是鍾飛的老婆,而是他自己。他手忙腳亂給鍾飛打電話,連撥了幾次都沒有打通。
他跌跌撞撞邊往太平房走,邊給鍾飛打電話。他聽見許多聲音在耳邊哭泣,他肯定死的人是自己。他恐懼地大聲哭起來。
這麼多天過去了,這些事情白蒹還記得這樣清楚。
圓明園的陽光依然燦爛,那個站在石頭欄杆上的男孩已經不知去向,白蒹半天覺得沒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