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秋天的時候,白蒹得到了一些向日葵種子。那是他在管理員居住的那排平房的窗台上發現的。一個還帶著花瓣的向日葵盤子,上麵被摳去幾顆瓜子,剩下的瓜子密密的緊緊的擠在一起,一看就非常成熟飽滿。白蒹忍不住悄悄把它拿走了。那是他住在圓明園以來第一次拿別人的東西,也是唯一的一次,他有一種小小的快感。白蒹想,春天到來之後,他會把它們悄悄地種在許多秘密的角落,然後許多曾經是兄弟的種子一起發芽,一起長大,一起開花,一起結果,它們的種子落到地下,第二年繼續發芽、長大、開花、結果,圓明園各種繁茂的植物中間,就會有無數的向日葵。

白蒹想這個季節,正是家裏收割的時候,自己還種了幾畝玉米,大概姐姐和姐夫們幫著娘收回去了。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後,那幫惡人去不去家裏鬧麻煩。

當時自己跟著鍾飛他們去了太平間,女人躺在一塊木板上,臉色平靜的像剛剛睡著。鍾飛摸了一下女人的臉,趴在女人身上,像嬰兒一樣大聲嚎啕起來。白蒹希望他一直哭下去,哭到白發蒼蒼,再也沒有興趣賭博,沒有力氣打人;哭到地老天荒,什麼也都不存在了。可是很快鍾飛不哭了,他們一群人把自己圍住,拳打腳踢,那天他以為自己要被打死。然後,他們逼著讓他賠錢。他們誰都不聽他的解釋,他一說話,他們就給他一記耳光。後來他們一大群人去了他家裏,對著娘的麵逼著他賠錢。他的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都來了。他的這些親人們一個個穿著皺巴巴的衣服,頭發胡子亂糟糟的。他們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不是白蒹撞的憑什麼讓白蒹賠錢?娘被嚇得尿了一褲子。

白蒹想,應該把娘也接到圓明園,讓她像慈禧太後一樣住在這皇帝住過的地方。

天氣漸漸涼了。早晨的時候,白蒹把自己縮成一團,還是不能抵禦來自四麵八方的涼氣,經常被凍醒。醒來之後,他默默地在帳篷裏繼續躺一會兒。他想起自己沒有出事以前,上夜班的時候,這個時候也最冷,大家靠在熱乎乎的機器旁邊,害怕困了出事故,扯著喉嚨大聲說話。聲音夾雜在轟鳴的機器聲中,說什麼都聽不到,可是大家還是用勁說。

他躺一會兒,然後起來開始跑步。這時天剛蒙蒙亮,各種鳥的叫聲此起彼伏。白蒹跑了一圈又一圈,身上漸漸冒出汗,圓明園的天空明了亮了,太陽使一切暖和起來。白蒹大口吸著新鮮的空氣,覺得自己好像一直能跑到太陽裏去。

慢慢地,白蒹半夜也會凍醒。他燃一堆火,坐在火堆旁暖著身子,看著滿天的星星一顆比一顆潔白耀眼。有時一顆流星劃破天際,倏然而去,白蒹想人要是像流星那樣也不錯,一輩子一下就過去了,不會有多大痛苦。

後來,白蒹開始收集報紙、紙板、幹樹枝、枯萎的草,他像鳥兒一樣為過冬做準備。晚上睡在福海邊,一陣陣寒氣從湖麵上過來,他仿佛聽見水珠們嘰嘰喳喳喊著結冰的事情。難熬的夜晚過去,白天也很難熬。白蒹坐在向陽的地方,還是抵禦不了零下幾度的寒冷,他隻好湊到賣烤香腸、烤紅薯的那些地方,吸取一點熱氣,可是這點微弱的熱氣管不了多大用。白蒹想起在縣城看見的那些瘋子,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的把拾到的各種衣服一層一層套到身上,每一個人身上花花綠綠、七長八短、臃腫無比,可是他們不會感覺到寒冷。白蒹想自己怎麼能羨慕他們呢?他又開始跑了起來。

他繞著福海、迷宮、大水法遺址用勁跑,越跑身上越熱,他超過一個又一個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或者裹著保暖內衣的人們,似乎聽見圓明園的心髒在咚咚地和他的一期跳動,圓明園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接納他,他覺得自己是一隻掠過枝頭的鳥。是一隻在草地上奔跑的野獸,是廢墟上的一塊巨石,是園林中的一株植物,總之,自己就是圓明園中的一份子。他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圓明園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就讓他爛在時間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