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斜的午後,殘冬的日影,大約不久也將收斂光輝了,城外一帶的空氣,仿佛要凝結攏來的樣子。視野中散在那裏的灰色的城牆,冰凍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幾叢枯曲的疏樹,都披了淡薄的斜陽,在那裏伴人的孤獨。一直前麵大約在半裏多路前的幾個行人,因為他們和我中間距離太遠了,在我腦裏竟不發生什麼影響。我覺得他們的幾個肉體,和散在道旁的幾家泥屋及左麵遠立著的教會堂,都是一類的東西,散漫零亂,中間沒有半點聯絡,也沒有半點生氣,當然更沒有一些兒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這裏幹什麼?”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覺便輕輕的長歎了一聲。慢慢的走去,腦裏的思想,隻往昏黑的方麵進行;我的頭愈俯愈下了。
——實在我的衰退之期,來得太早了。……像這樣一個人在郊外獨步的時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著熱湯似的消化得幹幹淨淨,豈不很好麼?……回想起來,又覺得我過去二十餘年的生涯是很長的樣子,……我什麼事情沒有做過?……兒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書也念了,考也考過好幾次了,哭也哭過,笑也笑過,嫖賭吃著,心裏發怒,受人欺辱,種種事情,種種行為,我都經驗過了,我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過?……等一等,讓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沒有什麼沒有經驗過的事情了,……自家死還沒有死過;啊,還有還有,我高聲罵人的事情還不曾有過,譬如氣得不得了的時候,放大了喉嚨,把敵人大罵一場的事情。就是複仇複了的時候的快感,我還沒有感得過。……啊啊!還有還有,監牢還不曾坐過,……唉,但是假使這些事情,都被我經驗過了,也有什麼?結果還不是一個空麼?……嘿嘿,嗯嗯。——
到了這裏,我的思想的連續又斷了。
袋裏無錢,心頭多恨,
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
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運。
微微的重新念著前詩,我抬起頭來一看,覺得太陽好像往西邊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長起來了。從後麵來的幾乘人力車,也慢慢的趕過了我。一邊讓他們的路,一邊我聽取了坐車的人和車夫在那裏談話的幾句斷片。他們的話題,好像是關於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羨的你們這幾個虛無主義者,你們大約是上前邊黃土坑去買快樂去的罷,我見了你們,倒恨起我自家沒有以前的生趣來了。
一邊想一邊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覺已走到了京綏鐵路的路線上。從此偏東北的再進幾步,經過了白房子的地獄,便可順了通萬牲園的大道進西直門去的。蒼涼的暮色,從我的灰黃的周圍逼近攏來,那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陽,留不多時,我自家以為在瞑想裏沉沒得不久,而四邊的急景,卻告訴我黃昏將至了。在這荒野裏的物體的影子,漸漸的散漫起來。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微風,也有些急促的樣子,帶著一種慘傷的寒意。後麵踱踱踱踱的又來了一乘空的運貨馬車,一個披著光麵皮裏子的車夫,默默的斜坐在前頭車板上吃煙,我忽而感覺得天寒歲暮,好像一個人飄泊在俄國鄉下。馬車去遠了,白房子的門外,有幾乘黑舊的人力車停在那裏。車夫大約坐在踏腳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們的影子來。我避過了白房子的地獄,從一塊高墈上的地裏,打算走上通西直門的大道上去。從這高處向四邊一望,見了凋喪零亂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實在不知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會,兄弟朋友,妻子父母,還有戀愛,啊嚇,戀愛,戀愛,戀愛,……還有金錢,……啊啊……
好詩好詩!
好詩好詩!
我的錯雜的思想,又這樣的彌散開來了。天空高處,寒風烏烏的響了幾下,我俯倒了頭,盡往東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遠遠的城外河邊,有幾點燈火,看得出來,大約紫藍的天空裏,也有幾點疏星放起光來了吧?大道上斷續的有幾乘空馬車來往,車輪的踱踱踱踱的聲音,好像是空虛的人生的反響,在灰暗寂寞的空氣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幾點燈火作了目標,將走近西直門的時候,模糊隱約的我的腦裏,忽而起了一個霹靂。到這時候止,常在腦裏起伏的那些毫無係統的思想,都集中在一個中心點上,成了一個霹靂,顯現了出來。
“我是一個真正的零餘者!”
這就是霹靂的核心,另外的許多思想,不過是些附屬在這霹靂上的枝節而已。這樣的忽而發見了思想的中心點,以後我就用了科學的方法推想起來:
——我的確是一個零餘者,所以對於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證據呢?這是很容易證明的……——
這時候,我的兩隻腳已經在西直門內的大街上運轉。四邊來往的人類,究竟比城外混雜得多。天也已經昏黑,道旁的幾家破店和小攤,都點上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