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我覺得人生一切都是虛幻,真真實在的,隻有你說的“淒切的孤單”,倒是我們人類從生到死味覺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實味。就是京滬報章上,為了金錢或者想建築自家的名譽的緣故,在那裏含了敵意,做文章攻擊你的人,我仔細替他們一想,覺得他們也在感著這淒切的孤獨。唯其感到孤獨,所以他們隻好做些文章來賣一點金錢,或者竟犧牲了你來博一點小小的名譽,畢竟他們還是人,還是我們的同類,這“孤單”的感覺,終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們的文章裏最含惡意,攻擊你最甚的處所,便是他們的孤獨感表現得最切的地方。名利的爭奪,欲犧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惡心,——簡單點說,就說生存競爭吧——依我看來,都是由這“孤單”的感覺催發出來的。人生的實際,既不外乎這“孤單”的感覺,那麼表現人生的藝術,當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來對於藝術的意見和評價,都和從前不同了。我覺得藝術並沒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沒有什麼特異有區別的地方。努力於藝術,獻身於藝術,也不須有特別的表現。牢牢捉住了這“孤單”的感覺,細細地玩味,由他寫成詩歌小說也好,製成音樂美術品也好,或者竟不寫在紙上,不畫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樂器上,什麼也不表現出來,隻教他能夠細細的玩味這“孤單”的感覺,便是絕好的“創造”。
仿吾!這一段無聊的廢話,你看對不對?我在寫這封信之先,剛從一位朋友處的宴會回來,席上遇見了許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學家。他們都已經成了富者,現在是資本家了。我夾在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學中間,當然覺得十分的孤獨,然而看看他們挾了皮篋,奔走不寧的行動,好像他們也有些在覺得人生的孤寂的樣子。我前邊不是說過了麼?唯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的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們,所以我這主觀的推測,也許是錯了的。
我現在因為抱有這一種感想,所以什麼東西也寫不下來,什麼東西也不願意拿來閱讀。有時候要想玩味這“淒切的孤單”,在日斜的午後,老跑出城外去獨步。這裏城外多是黃沙的田野,有幾處也有清溪斷壁,絕似日本郊外未開辟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處。不過這裏一堆一堆的黃土小塚,和有錢的人家的白楊鬆樹的墳塋很多,感視少微與日本不同一點。今晚在宴會的席上,在許多鴻儒談笑的中間,我胸中的感覺,同在這樣的白楊衰草的墳地裏漫步時一樣。不過有一點我覺得比從前進步了。從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滿的朋友——實際上除你們幾個人之外,那一個境遇比我不美滿?——相處,老要起一種感傷,有時竟會滴下淚來。現在非但眼淚不會滴下來,並且也能如他們一樣的舉起箸來取菜,提起杯來喝酒。不過從前的那一種喜歡談話的衝動,現在沒有了。他們入座,我也就坐,他們吃菜,我也吃菜。勸我喝酒,我就喝,幹杯就幹杯。席散了,我就回來。雇車雇不著,就慢慢的在黃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車馬車,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他們從車中和我點頭,我也回點一頭。他們不點頭,我也讓他們的車子過去,橫豎是在後頭跟走幾步,他們的車子就可以老遠的上我前頭去的。所以無避入叉路上去的必要。還有一點和從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的坐在那裏,他們來要求我猜拳的時候,我總笑笑,搖搖頭,舉起杯來喝一杯酒,教他們去要求坐在我下麵的一個人猜。近來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過默默的走回家來坐坐,吸吸煙,倒點茶喝喝。
今晚的宴會,散得很早,我回家來吸吸煙喝喝茶,覺得還睡不著,所以又拿出了周報的《歧路》來看。沫若!大衛生的詩,實在是做得不壞,不過你的幾行詩,我也很喜歡念。你的小孩的那個兩腳沒有的洋囝,我說還是包包好,寄到日本去吧!回頭他們去買一個新的時候,怕又要破費幾角錢哩。
昨天一個朋友來說他讀到《歧路》,真的眼淚出了。我勸他小心些,這句話不要說出來教人家聽見,恐怕有人要說他的眼淚不值錢。他說近來他也感染了一種感傷病,不曉得怎麼的感情好像回返小孩子時代去了。說到這裏,他忽而眼圈又紅了起來叫了我一聲:“達夫!我……我可惜沒有錢……”我也對他呆看了半晌,後來他一句話也不說,立起身來就走,我也默默的送他出門去了。(這樣的朋友,上我這裏來的很多。他們近來知道了我的脾氣,來的時候,藝術也不談了,我的幾篇無聊的作品和周報季刊的事情也不提起了。有幾次我們真有主客兩人相對,默默而過半點鍾的時候。像這樣的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滿足。因為有客人在前頭,我一時可以不被那一種獨坐時常想出來的無聊的空虛思想所侵蝕,而一邊這來客又不在言語,我的聽取對話和預備回答的那些麻煩注意可以省去。)不過,沫若!我說你那一篇《歧路》寫得很可惜,你若不寫出來,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種濃厚的孤獨感裏浸潤好幾天。現在寫出了之後,我怕你的那一種“淒切的孤單”之感,要減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