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吾!我說你還是保守著獨身主義,不要想結婚的好!恐怕你若結了婚,一時要失掉你的這孤獨之感。而這孤獨之感,依我說來,便是藝術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說是藝術本身。所以你若結了婚,怕一時要與藝術違離。講到這裏我怕你要反問我“那麼你們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時與藝術離異過的,不過現在我們已經恢複了原來的孤獨罷了。……
噯!噯!不知不覺,已經寫到午前三點鍾了。
仿吾!沫若!要想寫的話,是寫不完的,我遲早還是弄幾個車錢到上海來一次吧!大約我在北京打算隻住到六月,暑假以後,我怎麼也要設法回浙江去實行我的鄉居的宿願。若在最近的時期中弄不到車錢,不能夠到上海來,那麼我們等六月裏再見吧!
一九二三年①,三月七日午前三時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馬蜂的毒刺
這幾年來,自己因為不能應時豹變,順合潮流的結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職業,失去了朋友親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隻剩了孤零丁的一個,落在時代的後麵浮沉著。人家要我沒落,但肉體卻仍舊在維持著它的舊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兒的消亡下去。人家勸我自殺,但窮得連買一點藥買一支手槍的餘裕都沒有,而墮落頹廢的我的意誌也連豎直耳朵,聽一聽人家的勸告的毅力都決拿不起來。在這無可奈何的楚歌聲裏,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個與豬狗一樣的一點兒自決心責任心也沒有的行屍走肉了,對這一個行屍,人家還在說是什麼“運命論者”。
運命論者也好,頹廢墮落也沒有法子,可是像豬一樣的這一塊走肉中間,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把知覺感情等稍為高尚一點的感覺殺死,於是突然之間,就同癲癇病者的發作一樣,會有一種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襲上身來。
有一天,也是在這一種發作之後,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寫給我的幾封信,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約也同我一樣的在感到孤獨吧,他寫來的幾封滿貯著熱情的信上,說無論如何總想看一看我這一塊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幾個零用錢,飄然坐上了車,走到了上海最熱鬧的一區地方去拜訪了一次。
兩人見到了麵,不消說是各有一種歡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時破了長久沉默的戒,滔滔談了許多前後不接的閑天,他也全身抖擻了起來,似乎是喜歡得不得了的樣子。談了一會,我覺得餓了,就和他一同出來去吃了一點點心,吃飽了之後又同他走了一圈,談了半天。
他怎麼也不肯和我別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館去和他同吃午飯。但可憐的我那時候心裏頭又起了別的作用了,一時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沒有見到而相約已經有好幾次的一位書店裏的熟人。我就告訴他說,吃飯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今天是有人約我吃飯的。他問在什麼地方?我說在某處某地的書店樓上。他問幾點鍾?我說正午十二點。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馬路上分開了手,我回頭來看了幾眼,看見他老遠的還立在那裏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開之後去會到了那位書店的熟人,不幸吃飯的地點臨時改變了。我們吃完飯後,坐到了兩點多鍾才走下樓來。正走到了一處寬廣的野道上的時候,我看見前麵路上向著我們,太陽光下有一位橫行闊步,好像是興奮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來一看卻正是午前我去訪他和他在馬路上別去的那位純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麵前,麵色脹得通紅,眉毛豎了起來,眼睛裏同噴火山似的放出了兩道異樣的光,全身和兩顎骨似乎在格格地發抖,釘視住了我的顏麵,半晌說不出話來。兩隻手是捏緊了拳頭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竊賊,被抓著了贓證者一樣,一時急得什麼話也想不出來。兩人對頭呆立了一陣,終究還是我先破口說:“你上什麼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