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4)(1 / 3)

後來,北新對魯迅及其他的著作人,簡直連月款也不提,節賬也不算了。靠版稅在上海維持生活的魯迅,一時當然也破除了情麵,請律師和北新提起了清算版稅的訴訟。

照北新開給魯迅的舊賬單等來計算,在魯迅去世的前六七年,早該積欠有兩三萬元了。這訴訟,當然是魯迅的勝利,因為欠債還錢,是古今中外一定不易的自然法律。北新看到了這一點,就四出的托人向魯迅講情,要請他不必提起訴訟,大家來設法談判。

當時我在杭州小住,打算把一部不曾寫了的《蜃樓》寫它完來。但住不上幾天,北新就有電報來了,催我速回上海,為這事盡一點力。

後來經過幾次的交涉,魯迅答應把訴訟暫時不提,而北新亦願意按月攤還積欠兩萬餘元,分十個月還了;新欠則每月致送四百元,決不食言。

這一場事情,總算是這樣的解決了;但在事情解決,北新請大家吃飯的那一天晚上,魯迅和林語堂兩人,卻因誤解而起了正麵的衝突。

衝突的原因,是在一個不在場的第三者,也是魯迅的學生,當時也在經營出版事業的某君。北新方麵,滿以為這一次魯迅的提起訴訟,完全係出於這同行第三者的挑撥。而忠厚誠實的林語堂,於席間偶爾提起了這一個人的名字。

魯迅那時,大約也有了一點酒意,一半也疑心語堂在責備這第三者的話,是對魯迅的諷刺;所以臉色變青,從坐位裏站了起來,大聲的說:

“我要聲明!我要聲明!”

他的聲明,大約是聲明並非由這第三者的某君挑撥的。語堂當然也要聲辯他所講的話,並非是對魯迅的諷刺;兩人針鋒相對,形勢真弄得非常的險惡。

在這席間,當然隻有我起來做和事老;一麵按住魯迅坐下,一麵我就拉了語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樓。

這事當然是兩方的誤解,後來魯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語堂之間,是有過一次和解的。可是到了他去世之前年,又因為勸語堂多翻譯一點西洋古典文學到中國來,而語堂說這是老年人做的工作之故,而各起了反感。但這當然也是誤解,當魯迅去世的消息傳到當時寄居在美國的語堂耳裏的時候,語堂是曾有極悲痛的唁電發來的。

魯迅住的景雲裏那一所房子,是在北四川路盡頭的西麵,去虹口花園很近的地方。因而去狄思威路北的內山書店亦隻有幾百步路。

書店主人內山完造,在中國先則賣藥,後則經營販賣書籍,前後總已有了二十幾年的曆史。他生活很簡單,懂得生意經,並且也染上了中國人的習氣,喜歡講交情。因此,我們這一批在日本住久的人在上海,總老喜歡到他店裏去坐坐談談;魯迅於在上海住下之後,也就是這內山書店的常客之一。

“一二八”滬戰發生,魯迅住的那一個地方,去天通庵隻有一箭之路,交戰的第二日,我們就在擔心著魯迅一家的安危。到了第三日,並且謠言更多了,說和魯迅同住的他三弟巢峰(周建人)被敵憲兵毆傷了;但就在這一個下午,我卻在四川路橋南,內山書店的一家分店的樓上,會到了魯迅。

他那時也聽到了這謠傳了,並且還在報上看見了我尋他和其他幾位住在北四川路的友人的啟事。他在這兵荒馬亂之間,也依然不消失他那種幽默的微笑;講到巢峰被毆傷的那一段謠言的時候,還加上了許多我們所不曾聽見過的新鮮資料,證明一般空閑人的喜歡造謠生事,樂禍幸災。

在這中間,我們就開始了向全世界文化人呼籲,出刊物公布暴敵獰惡侵略者麵目的工作,魯迅當然也是簽名者之一;他的實際參加聯合抗敵的行動,和一班左翼作家的接近,實際上是從這一個時期開始的。

“一二八”戰事過後,他從景雲裏搬了出來,住在內山書店斜對麵的一家大廈的三層樓上;租金比較得貴,生活方式也比較得奢侈,因而一般平時要想尋出一點弱點來攻擊他的人,就又像是發掘得了至寶。

但他在那裏住得也並不久,到了南京的秘密通緝令下來,上海的反動空氣很濃厚的時候,他卻搬上了內山書店的北麵,新造好的大陸新村(四達裏對麵)的六十幾號房屋去住了。在這裏,一直住到了他去世的時候為止。

南京的秘密通緝令,列名者共有六十幾個,多半與民權保障自由大同盟有關的文化人。而這通緝案的呈請者,卻是在杭州的浙江省黨部的諸先生。

說起杭州,魯迅絕端的厭惡;這通緝案的呈請者們,原是使他厭惡的原因之一,而對於山水的愛好,別有見解,也是他厭惡杭州的一個原因。

有一年夏天,他曾同許欽文到杭州去玩過一次;但因湖上的悶熱,蚊子的眾多,飲水的不潔等關係,他在旅館裏一晚沒有睡覺,第二天就逃回上海來了。自從這一回之後,他每聽見人提起杭州,就要搖頭。

後來,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時候,也曾寫過一首詩送我,頭一句就是“錢王登遐仍如在”;這詩的意思,他曾同我說過,指的是杭州黨政諸人的無理的高壓。他從五代時的記錄裏,曾看到過錢武肅王的時候,浙江老百姓被壓榨得連褲子都沒有穿,不得不以磚瓦來遮蓋下體。這事不知是出在哪一部書裏,我到現在也還沒有查到,但他的那句詩的原意,卻就係此而言。我因不聽他的忠告,終於搬到杭州去住了,結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這一位吃黨飯出身,積私財至數百萬,曾經呈請南京中央黨部通緝我們的先生,對我竟做出了比敵人對待我們老百姓還更凶惡的事情,而且還是在這一次的抗戰軍興之後。我現在雖則已遠離祖國,再也受不到他的奸淫殘害的毒爪了;但現在仍還在執掌以禮義廉恥為信條的教育大權的這一位先生,聽說近來因天高皇帝遠,渾水好撈魚之故,更加加重了他對老百姓的這一種遠溢過錢武肅王的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