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不但對於杭州沒有好感,就是對他出身地的紹興,也似乎並沒有什麼依依不舍的懷戀。這可從有一次他的談話裏看得出來。是他在上海住下不久的時候,有一回我們談起了前兩天剛見過麵的孫伏園。他問我伏園住在哪裏,我說,他已經回紹興去了,大約總不久就會出來的。魯迅言下就笑著說:“伏園的回紹興,實在也很可觀!”他的意思,當然是紹興又憑什麼值得這樣的頻頻回去。
所以從他到上海之後,一直到他去世的時候為止,他隻匆匆地上杭州去住了一夜,而絕沒有回去過紹興一次。
預言者每不為其故國所容,我於魯迅更覺得這一句格言的確鑿。各地黨部的對待魯迅,自從浙江黨部發動了那大彈劾案之後,似乎態度都是一致的。抗戰前一年的冬天,我路過廈門,當時有許多廈大同學曾來看我,談後就說到了廈大門前,經過南普陀的那一條大道,他們想呈請市政府改名“魯迅路”以資紀念。並且說,這事已經由魯迅紀念會(主其事的是廈門星光日報社長胡資周及記者們與廈大學生代表等人)呈請過好幾次了,但都被擱置著不批下來。我因為和當時的廈門市長及工務局長等都是朋友,所以就答應他們說這事一定可以辦到。但後來去市長那裏一查問,才知道又是黨部在那裏反對,絕對不準人們紀念魯迅。這事情,後來我又同陳主席說了,陳主席當然是表示讚同的。可是,這事還沒有辦理完成,而抗戰軍興,現在並且連廈門這一塊土地,也已經淪陷了一年多了。
自從我搬到杭州去住下之後,和他見麵的機會,就少了下去,但每一次我上上海去的中間,無論如何忙,我總抽出一點時間來去和他談談,或和他吃一次飯。
而上海的各書店,雜誌編章者,報館之類,要想拉魯迅的稿子的時候,也總是要我到上海去和魯迅交涉的回數多,譬如,黎烈文初編《自由談》的時候,我就和魯迅說,我們一定要維持它,因為在中國最老不過的《申報》,也曉得要用新文學了,就是新文學的勝利。所以,魯迅當時也很起勁,《偽自由書》、《花邊文學》集裏許多短稿,就是這時候的作品。在起初,他的稿子就是由我轉交的。
此外,像良友書店,天馬書店,以及生活出的《文學》雜誌之類,對魯迅的稿件,開頭大抵都是由我為他們拉攏的。尤其是當魯迅對編章者們發脾氣的時候。做好做歹,仍複替他們調停和解這一角色,總是由我來擔當。所以,在杭州住下的兩三年中,光是為了魯迅之故,而跑上海的事情,前後總也有了好多次。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春天,我到了福建,和他見麵的機會更加少了。但記得就在他作故的前兩個月,我回上海,他曾告訴了我以他的病狀,說醫生說他的肺不對,他想於秋天到日本去療養,問我也能夠同去不能。我在那時候,也正在想去久別了的日本一次,看看他們最近的社會狀態,所以也輕輕談到了同去嵐山看紅葉的事。可是從此一別,就再沒有和他作長談的幸運了。
關於魯迅的回憶,枝枝節節,另外也正還多著,可是他給我的信件之類,有許多已在搬回杭州去之先燒了,有幾封在上海北新書局裏存著,現在又沒有日記在手頭,所以就在這裏,先暫擱筆,以後若有機會,或許再寫也說不定。
原載香港一九三八年《星島周刊》第二期,未完,
後刊一九三九年三月至九月上海《宇宙風乙刊》和
一九三九年六月至八月新加坡《星洲日報半月刊》
悼胞兄曼陀
長兄曼陀,名華,長於我一十二歲,同生肖,自先父棄養後,對我實係兄而又兼父職的長輩,去年十一月廿三,因忠於職守,對賣國汪黨,毫不容情,在滬特區法院執法如山,終被狙擊於其寓外。這消息,早就在中外各報上登過一時了。最近接得滬上各團體及各聞人發起之追悼大會的報告,才知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論。他們要盛大追悼正直的人,亦即是消極警告那些邪曲的人的意思。追悼會,將於三月廿四日,在上海湖社舉行。我身居海外,當然不能親往祭奠,所以隻能撰一哀挽聯語,遙寄春申江上,略表哀思。
天壤薄王郎,節見窮時,各有清名聞海內;
乾坤扶正氣,神傷雨夜,好憑血債索遼東。
溯自胞兄殉國之後,上海香港各雜誌及報社的友人,都來要我寫些關於他的悲悼或回憶的文字,但說也奇怪,直到現在,仍不能下一執筆的決心。我自己推想這心理的究竟,也不能夠明白的說出。或者因為身居熱帶,頭腦昏脹,不適合於作抒情述德的長文,也未可知。但一最可靠的解釋,則實因這一次的敵寇來侵,殉國殉職的誌士仁人太多了,對於個人的情感,似乎不便誇張,執著,當是事實上的主因。反過來說,就是個人主義的血族情感,在我的心裏,漸漸的減了,似乎在向民族國家的大範圍的情感一方麵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