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4)(3 / 3)

情感擴大之後,在質的一方麵,會變得稀薄一點,而在量的一方麵,同時會得增大,自是必然的趨勢。

譬如,當故鄉淪陷之日,我生身的老母,亦同長兄一樣,因不肯離去故土而被殺;當時我還在祖國的福州,接得噩耗之日,亦隻痛哭了一場,設靈遙祭了一番,而終於沒有心情來撰文以誌痛。

從我個人的這小小心理變遷來下判斷,則這一次敵寇的來侵,影響及於一般國民的感情轉變的力量,實在是很大很大。自私的,執著於小我的那一種情感,至少至少,在中國各淪陷地同胞的心裏,我想,是可以一掃而光了。就單從這一方麵來說,也可以算是這一次我們抗戰的一大收獲。

現在,閑談暫且擱起,再來說一說長兄的曆史性行吧。長兄所習的雖是法律,畢生從事的,雖係幹燥的刑法判例;但他的天性,卻是傾向於藝術的。他閑時作淡墨山水,很有我們鄉賢董文恪公的氣派,而寫下來的詩,則又細膩工穩,有些似晚唐,有些像北宋人的名句。他的畫集,詩集,雖則分量不多,已在香港上海製版趕印了。大約在追悼會開催之日,總可以與世人見麵,當能證明我這話的並非自誇。至於他行事的不苟,接人待物的富有長者的溫厚之風,則凡和他接近過的人,都能夠說述,我也可以不必誇張,致墮入諛墓銘旌的常套。在這裏,我隻想略記一下他的曆史。他生在前清光緒十年的甲申,十七歲就以府道試第一名入學,補博士弟子員。當廢科舉改學堂的第一期裏,他就入杭府中學。畢業後,應留學生考試,受官費保送去日本留學,實係浙江派遣留學生的首批一百人中之一。在早稻田大學師範科畢業後,又改入法政大學,三年畢業,就在天津交涉公署任翻譯二年,其後考取法官,就一直的在京師高等審判廳任職。當許公俊人任司法部長時,升任大理院推事,又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製度。一年回國,也就在大理院奉職。直到九一八事變起來之日,他還在沈陽作大理院東北分院的庭長兼代分院長。東北淪亡,他一手整理案卷全部,載赴北平。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堂,經接收過來以後,他就被任作臨時高等分院刑庭庭長,一直到他殉職之日為止。

在這一個簡短的略曆裏,是看不出他的為人正直,和臨難不苟的態度來的。可是最大的證明,卻是他那為國家,為民族的最後的一死。

鴻毛泰山等寬慰語,我這時不想再講,不過死者的遺誌,卻總要我們未死者替他完成,就是如何的去向汪逆及侵略者算一次總賬!

原載一九四〇年二月二十一日新加坡《星洲日報·晨星》

印人張斯仁先生

篆刻是中國特有的一種藝術,不是懂得中國文字曆史意義的人,也不會懂得篆刻的意義。

古今印史中說:“夫印者,所以示信傳後也;善則傳,不善則否。知此,則知所以修身矣。”所以從事篆刻的人,和用印的人,都要有人格作背景,然後其印能傳,這印也方有意義;這是和中國的書法是一樣的。譬如嶽武穆寫的字,或用過的章,傳到現在,當然是我們的國寶了。倘使是秦檜的書法,或秦檜所刻所用的印章,即使現在還有,我想也是沒有一個人肯出重價來購而珍藏的。秦檜的詩詞,或者也許有好的;但嶽武穆的《滿江紅》詞,卻婦孺皆能歌唱。而秦檜的文字,傳下來的,隻有“莫須有”的一句口語,並且就連這句口語,也是因嶽武穆而傳的。

援此例而來講篆刻,我們第一也須問這從事篆刻者的人格;我的想介紹印人張斯仁先生的本意,也就在這裏。

梅縣張斯仁先生,自幼就喜歡從金石錄古名人印譜中摹學篆刻;及長,雖亦從事於商賈,然而其介如石,非義之財,是不屑取的。

抗戰軍興,本於藝人有一技之長者,都應報國之義,張先生在荷屬各地,曾刻印三千,全數助賑,現在到了新加坡,他也正在作刻印助賑的盛舉。

我雖則不懂書法,不懂篆刻,但對於李陽冰所說的:“摹印之法有四,功侔造化,冥受鬼神,謂之神;筆墨之外,得微妙法,謂之奇;藝精於一,規方矩圓,謂之工;繁簡相參,布置不紊,謂之巧。”這四法,倒也略能領得他的大意。神奇二字,如香象渡河,羚羊掛角,說近玄妙,自是程度的問題;我對張先生所刻的印章,還不敢具體地說,到了怎麼樣的境界;可是他的工妙,我想是看過他刻印,或見過他所刻的印的人,都應該承認的。

張先生自己也說:“每當工作時,猶如身臨大敵,覺得一股抑鬱不平之氣,盡會聚在鐵筆的尖鋒,凝神運氣,愈刻愈覺得有勁兒。”這是力的表現,也就是強敵侵淩我國的這時代精神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