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6)(2 / 3)

因為太果爾這一回是新從美國日本去講演回來,在日本在美國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裏是不十分快活的;並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場重病。誌摩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雙眼呆看著遠處,臉色變得青灰,聲音也特別的低。我和誌摩來往了這許多年,在他臉上看出悲哀的表情來的事情,這實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後的一次。

從這一回之後,兩人又同在北京的時候一樣,時時來往了。可是一則因為我的疏懶無聊,二則因為他跑來跑去的教書忙,這一兩年間,和他聚談時候也並不多。今年的暑假後,他於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頭一天喝酒的時候,我和董任堅先生都在那裏。董先生也是當時杭府中學的舊同學之一,席間我們也曾談到了當日的杭州。在他遇難之前,從北平飛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闖到了他的寓裏。

那一天晚上,因為有許多朋友會聚在那裏的緣故,談談說說,竟說到了十二點過。臨走的時候,還約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後會才茲分散。但第二天我沒有去,於是就永久失去了見他的機會了,因為他的靈柩到上海的時候是已經殮好了來的。

文人之中,有兩種人最可以羨慕。一種是像高爾基一樣,活到了六七十歲,而能寫許多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的老壽星,其他的一種是如葉賽寧一樣的光芒還沒有吐盡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寫許多文學史上所不載的文壇起伏的經曆,他個人就是一部縱的文學史。後者則可以要求每個同時代的文人都寫一篇吊他哀他或評他罵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橫的放大的文苑傳。

現在誌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詩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狀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認識他的人老老少少一個個都死完的時候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記]上麵的一篇回憶寫完之後,我想想,想想,又在陳先生代做的挽聯裏加入了一點事實,綴成了下麵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詩,廿年舊友,與君同是天涯,隻為佳人難再得。

一聲河滿,九點齊煙,化鶴重歸華表,應愁高處不勝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懷 魯 迅

真是晴天的霹靂,在南台的宴會席上,忽而聽到了魯迅的死!

發出了幾通電報,薈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開往上海的輪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時船靠了岸,到家洗一個澡,吞了兩口飯,跑到膠州路萬國殯儀館去,遇見的隻是真誠的臉,熱烈的臉,悲憤的臉,和千千萬萬將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與緊捏的拳頭。

這不是尋常的喪葬,這也不是沉鬱的悲哀,這正像是大地震要來,或黎時將到時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瞬間的寂靜。

生死,肉體,靈魂,眼淚,悲歎,這些問題與感覺,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魯迅的死的彼岸,還照耀著一道更偉大,更猛烈的寂光。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魯迅的靈柩,在夜陰裏被埋入淺土中去了;西天角卻出現了一片微紅的新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在上海

揚州舊夢寄語堂

語堂兄: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

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這是我在六七年前——記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寫那篇《感傷的行旅》時瞎唱出來的歪詩;那時候的計劃,本想從上海出發,先在蘇州下車,然後去無錫,遊太湖,過常州,達鎮江,渡瓜步,再上揚州去的。但一則因為蘇州在戒嚴,再則因在太湖邊上受了一點虛驚,故而中途變計,當離無錫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揚州城裏。旅途不帶詩韻,所以這一首打油詩的韻腳,是薑白石的那一首“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老調,係憑著了車窗,看看斜陽衰草,殘柳蘆葦,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揚州,這時候還是第一次;夢想著揚州的兩字,在聲調上,在曆史的意義上,真是如何地豔麗,如何地夠使人魂銷而魄蕩!

竹西歌吹,應是玉樹後庭花的遺音;螢苑迷樓,當更是臨春結綺等沉檀香閣的進一步的建築。此外的錦帆十裏,殿腳三千,後土祠瓊花萬朵,玉鉤斜青塚雙行,計算起來,揚州的古跡,名區,以及山水佳麗的地方,總要有三年零六個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傾倒於揚州,想來一定是有一種特別見解的;小杜的“青山隱隱水迢迢”,與“十年一覺揚州夢”,還不過是略帶感傷的詩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陳業,隻換雷塘數畝田”,“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那簡直是說揚州可以使你的國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決無後悔的樣子了,這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