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夢想中的揚州,實在太有詩意,太富於六朝的金粉氣了,所以那一次從無錫上車之後,就是到了我所最愛的北固山下,亦沒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過了江去。
長江北岸,是有一條公共汽車路築在那裏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駛,直達到揚州南門的福運門邊。再過一條城河,便進揚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來,為我們曆代的詩人騷客所讚歎不置的揚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兒升天成佛去的揚州城!
但我在到揚州的一路上,所見的風景,都平坦蕭殺,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無咎的《赴廣陵道中》的詩句:
醉臥符離太守亭,別都弦管記曾稱,
淮山楊柳春千裏,尚有多情憶小勝。
急鼓冬冬下泗州,卻瞻金塔在中流,
帆開朝日初生處,船轉春山欲盡頭。
楊柳青青欲哺烏,一春風雨暗隋渠,
落帆未覺揚州遠,已喜淮陰見白魚。
才曉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經符離(現在的宿縣)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見到許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兩岸的垂楊和江中的浮屠魚類。而我去的一路呢,卻隻見了些道路樹的洋槐,和秋收已過的沙田萬頃,別的風趣,簡直沒有。連綠楊城廓是揚州的本地風光,就是自隋朝以來的堤柳,也看見得很少。
到了福運門外,一見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樓,以及寫在那洋灰壁上的三個福運門的紅字,更覺得興趣索然了;在這一種城門之內的亭台園囿,或楚館秦樓,哪裏會有詩意呢?
進了城去,果然隻見到了些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開的綠楊大旅社裏住定之後,我的揚州好夢,已經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燈燭輝煌,歌喉宛轉的太平景象,竟一點兒也沒有。“揚州的好處,或者是在風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約總特別的會使我滿足,今天且好好兒的睡它一晚,先養養我的腳力罷!”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悶的想頭,一半也是真心誠意,想驅逐驅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來,先坐了黃包車出天寧門去遊平山堂。天寧門外的天寧寺,天寧寺後的重寧寺,建築的確偉大,廟貌也十分的壯麗;可是不知為了什麼,寺裏不見一個和尚,極好的黃鬆材料,都斷的斷,拆的拆了,像許久不經修理的樣子。時間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氣又是陰天,我身到了這大伽藍裏,四麵不見人影,仰頭向禦碑佛像以及屋頂一看,滿身出了一身冷汗,毛發都倒豎起來了,這一種陰戚戚的冷氣,叫我用什麼文字來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寧門至蜀岡,七八裏路,盡用白石鋪成,上麵雕欄曲檻,有一道像頤和園昆明湖上似的長廓甬道,直達至平山堂下,黃旗紫蓋,翠輦金輪,妃嬪成隊,侍從如雲的盛況,和現在的這一條黃沙曲路,隻見衰草牛羊的蕭條野景來一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當然頹井廢垣,也有一種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鮑明遠會作出那篇《蕪城賦》來;但我去的時候的揚州北郭,實在太荒涼了,荒涼得連感慨都教人抒發不出。
到了平山堂東麵的功得山觀音寺裏,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談起這些景象,才曉得這幾年來,兵去則匪至,匪去則兵來,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敗,原是應該,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岡的一帶,三峰十餘個名刹,現在有人住的,隻剩了這一個觀音寺了,連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淨寺裏,此刻也沒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帶的建築,點綴,園囿,都還留著有一個舊日的輪廓;像平遠樓的三層高閣,依然還在,可是門窗卻沒有了;西園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還看得出來,但水卻幹涸了;從前的樹木,花草,假山,疊石,並其他的精舍亭園,現在隻剩了許多痕跡,有的簡直連遺址都無尋處。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歐陽公的石刻像後,隻能屁也不放一個,悄悄的又回到了城裏。午後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