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第一次住院
韓其心的愛人病情加重,可還是沒有住院的錢,他急得跟獅子一樣在家裏衝進衝出,妻子越勸他別急他越要急,這一急還真急出了辦法:借;一個一個地借著拚湊——沒有辦法的辦法。
第一想到的是與他最要好的兩個朋友:“何幹部”和“仇酒鬼”。他邁出了腳步。
太陽在東邊天露出了詭異的笑臉,那霞光便披在樹冠上,爬上人家的窗台,瀉在車水馬龍的街麵。韓其心從這條街穿過那條街,那詭異那笑便加強,於是霞光消逝了她的霞紅,投下明晃晃的讓人摸不著的東西。在一條深深的小巷,一座高樓的底層,透過一扇沒有安窗的空窗,人們可以看到裏麵空蕩蕩的。城裏就是這樣,外表高貴而內裏虛空,一切都虛空。韓其心兩手空空地從何幹部、仇酒鬼那裏回來。
誰沒有個臨時急難?何幹部、仇酒鬼就不止一次地向他借過,一千兩千都有;現在倒過來他向人借,人家一個一個都啞了。以前那張口“幾千幾萬都可以”的牛氣一下沒了,眉頭一皺,拉下苦瓜臉,成了為一日三餐發愁的主兒。韓其心有點聽不下去,可隻能忍下去聽那“捉襟見肘,時常為了一塊活命錢夜不能寐”的苦訴。聽那沒完沒了的苦水的汩汩聲,倒不是他要給你借,而是你應該給他借。韓其心也知道,自己一個月幾百塊的薪,人家是怕他還不起。但是,他寒心。
知心朋友!
不借也就算了,那何幹部還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讓他移埋一座墳,墳前立一塊碑,認那墳中“人”是自己祖宗,然後那祖宗是韓信的後裔,這樣自己也就是韓信的後世子孫了,說這樣可以募到捐。餿!韓其心沒聽完起身就走。
回到醫院,醫生同意隻押金兩千,但是,才幾天,醫生給下了一份催款通知單:已經欠費五百來;再不填上,院方明天就要停藥。他求醫生可憐可憐,寬限一天,人家說這是院方的規定,誰也做不了主。他低了頭,毫無表情地坐回妻的病床前。
妻不是雪靜,是文芳,文芳不說旅遊,但她也有願望,有,他知道。每次看到同伴買回來一部女式摩托車,他的文芳總要過去看看,摸摸,試試,嘮嘮。她知道幾乎每一種女式彎梁車的款式、性能、價格。這點兒秘密瞞不過他,但是,她從沒在他跟前說起,反倒時不時的要纏問他喜歡哪一款哪一牌的男式摩托。男式摩托?哪一款、哪一牌?他說了,漫不經心的。她便說這一款這一牌太便宜,要貴一些的,然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知道她又在幻想什麼了。事實上,買一部女式,再一部男式,這真的是個幻想,文芳是他的妻,他明白她的那點心事。“等有了錢,先買一部女式吧?”韓其心說。“女式?”文芳眨巴幾下眼睛,然後點頭:“嗯!——那麼,從現在開始攢錢,一、二、加油——”擊了韓其心的掌。結婚幾年,他的可憐的芳還沒有為自己要求過什麼……如今,她的這點兒可憐的埋藏已久的小小願望不但要化為泡影,就連她的病她的命都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拱手交還給上帝……韓其心啊韓其心!
與妻同病房的是一個交警大隊長的妻子,人家的病床前人來人往,有拎蘋果橘子的,有提紅牛可樂燕窩的,有直接送紅包的,說說笑笑,象辦什麼喜事兒,很鬧;妻子的病床前則冷冷清清。在這樣的病房住著,小病都會鬧成大病,韓其心幾次要求換房,醫生都說沒有空床位。他和妻隻有這麼受著。妻子有時叫他跟誰跟誰借,有時又心疼他東奔西走,她把他的手捂在自己的兩隻手裏,叫他不要跑了,“興許這樣出院就會好的。”他流了淚,有點兒哽咽。親戚們能借的都已經借了,不能借的也碰回了一鼻子灰,朋友呢,朋友!父親就說過要想交這個朋友下去,就不要向他借錢。也許老人家是對的,何幹部、仇酒鬼現在還能交嗎?但是,親戚而外再想不到別的什麼人,搜索枯腸後,他還是要想到朋友。
他想到了老張。想當年他給他借了一千塊錢,正是仰仗千把塊錢的本他才在偏遠小鎮擺起地攤,從此成了生意人。一千塊,七百是自己的工資,積年攢月從牙縫裏摳出來的,三百是父母托買肥料的,他拿去借人,差點兒沒被父母打折了腿。那一年,他們家地裏的稻子就黃不溜丟......如今人家已經是百萬富翁,誰還記得這個?好幾年都不來往了,現在突然找借,人家肯麼?他躊躇了。妻子在病與錢的矛盾中微微笑著,話也不多說,有時又在夢中囈語“中了中了”的:妻是彩迷。家裏還有一個小孩。他不能沒有妻,孩子也不能沒有媽;他不能消沉,否則這個家就垮了。他決定還是找老張試試。
在老張家。
“喲,老韓呀!坐坐坐。”百萬富翁說。他不知道是照原的叫他老張,還是叫他張老總,隻是囁嚅著坐在人家指定的一張布藝沙發上。人家是百萬富翁,穿的是“七匹狼”男裝,提的是高檔的手機,客人很多,支他坐下後,沒工夫等他囁嚅,就跟別的客人說話。張百萬話音很大,笑聲爽朗,時不時會對旁的人用命令的口氣。他聽出來了,這些是他的民工頭。一個大約是仆人身份的十來歲的小姑娘給他遞過一瓶可口可樂,他把它放在麵前的茶幾上,沒去開瓶,一個人就這麼幹坐著候著。
這是三層樓的底樓客廳,百八十平米,高闊明亮,地上鋪著大塊的大理石,南北兩麵沿牆各置一套沙發,很氣派。由於寬敞,客人雖多也不見擠。韓其心看見對麵牆上懸著兩幅大幅的油畫和水墨畫,是兩所偏遠小學贈送的,上麵寫著感謝張百萬捐贈多少萬的話,韓其心看著上麵的字,一字一字地看著讀著,象是得到了什麼保證。
丈母娘從醫院那頭給他來電,說妻子吐白沫,之後又暈過去,已經進入搶救室,醫生說……
張百萬再沒有垂顧他,舉著手機打著打著就出了門,後麵簇擁上一屋的人,不一會兒,有上小車的,有上摩托車的,都出去了。偌大的客廳隻剩了韓其心一個客人;韓其心決不定留下來等還是就這麼走。小姑娘走過來指指茶幾上的可口可樂讓他開了喝,並且告他有什麼事可以給老總打電話。他擺擺手,臉偏在一邊,然後起身走人。走出門不遠,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拐進一個牆角旮旯抽泣抹淚。抹完,還是拿起小靈通,撥通了張百萬的手機。通話的時候,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兒哽,調控一下,不太成功。
人家由手機那頭說沒時間說事兒,讓有事兒明天再說,他隻好回到醫院。剛到醫院,妻被推出搶救室,然後轉入重症觀察室……下午轉入普通病房。在病床前,看著妻那一臉的蒼白和醫生遞過來的停藥通知書,他一句聲也沒有吭。
明天三更天就到張百萬那裏候著人家起床。
天快亮的時候,周圍的宅樓還朦朧在熹微的晨光中,巷道寂寂的,連一個狗的影子都沒有。天氣有些涼,他裹了裹身子,瑟縮著站在張百萬的院門前,時不時地往裏張望。許久,一樓大廳裏的燈亮了,廳門開了出來,隻見那個小姑娘操著掃把在掃地,從廳裏掃到廳外走廊邊。他不敢叫人家,直等人家掃完來開院門他才招呼。小姑娘讓他進客廳坐著候,他答應著進去了,一個人坐著。不久,二樓響起了手機音樂聲,和弦,很響,把靜的黎明撕破了。有人接了,他聽出來,是張百萬,嘟噥著,然後逐漸清晰,逐漸大聲,在手機裏說了許久的話才下來,下來時提著手機仍然說。見人家下來,他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人家於通話中見了他,可是頭也沒點一個。說了半天,終於掛了,忽然才見似的過來跟他握把手,問他什麼事,他說了,人家以百萬富翁的身份給了他回話,隻兩個字:沒錢。然後撇下他,匆匆走了。韓其心幾乎走不出人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