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福案件》 文\邵麗
選自《人民文學》2011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邵麗:生於1965年,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現任河南省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已發表小說、散文作品二百餘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選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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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告訴你作家是這個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職業之一,恐怕你會相當驚訝。我再告訴你,這是真的,連加西亞·馬爾克斯都認為“寫作是自殺的職業”。一個作家比一般人更容易被故事所誘惑,最可怕的是他久久地不能從故事裏走出來。他被故事綁架了,他被故事撕票了,就是這麼回事兒。
實際上一個時期以來,我對選擇作家這個職業追悔不已。這樣的情緒緣起於我那次北京之行。我去北京前剛做了一場新書簽售儀式——在那個儀式上,我簽到手軟。我寫的故事越來越被市場所認可。畢竟啊,美女作家,官場小說,漫不經意的表達方式,似是而非地針砭時弊,樣樣都能出彩,想不讓讀者喜歡都不容易。簽完之後,我去看我文學院的老師,還沒說幾句話,他就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我剛出的小說集不滿地說:“你作為一個作家應該明白,雖然小說是講故事,但故事不一定就是小說。”他把小說集嘭的一聲扔在我麵前的茶幾上:“從原始人那個時代起,人們就會講故事了。編一個故事,把各種小說元素摻進去爆炒一下,這就算小說了?那種低級的故事說來說去,隔靴搔癢,都是些盜版的生活。”我從幸福的峰頂一跤摔下來,心裏真是瓦涼瓦涼的。老師一向對人說話不好聽,但是這麼嚴肅地對我還是第一次。看來他對我的不滿已經遠遠地越過了邊界,泛濫成一股洪流了。我諾諾而退,站在北四環那條從老師家出來的路上,禁不住悲從中來。誰不想要正版的生活呢?這個可恨的浮躁的世界……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世界不是我寫好故事的必要條件,但卻是我寫壞故事的充分條件。作家應該走在時代前麵——不過這也難說,如果碰巧活在當下,你走遠了那你不是比時代還浮躁了?如果你走在時代後麵,就隻有複製人家的生活,畢竟沒有幾個作家是偉大的先知嘛。
老師讓我學我們那些先輩們,下去體驗生活,或者是去找生活。在這樣的背景下,我來到鄂豫皖交界處的一個縣掛職當副縣長,並在這裏“找到”了很多故事,包括劉萬福的故事。
其實後來在我被劉萬福的故事弄得進退維穀的時候,我想,我幹嗎一定非要去關注劉萬福的生活呢?那種關注已經超出了一個小說家的邊界,讓他與我的生活在某些方麵重疊。說實話,我被這個故事俘虜了,“我體會了和他的悲哀同樣的悲哀”這句話,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我那時難以言表的心情。當然,當你讀完劉萬福三死三生的故事之後,相信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先說說我的家庭吧。我到這個縣掛職之後,我的家庭就與這個縣掛鉤了。我老公是一個經濟學家,師從經濟學界京城三大才子之一、著名的經濟學家梁晉先生。他和他的老師都是哈耶克的忠實信徒,信奉絕對的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我到這個縣不久,他就把這裏作為他們的信息采集點——這是他們構建龐大的縣域經濟模型計劃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雄心勃勃的計劃是找一百個縣作為研究標本,在特殊性中尋找一般性,以期從底層突破中國經濟發展的瓶頸,創造新的路徑和模式。
我女兒是學藝術的,先是學鋼琴,十歲那年考上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因為受不了每天像打鐵般地在黑白鍵上至少敲擊八小時,她要求改學作曲,寫過幾首被我們盛讚為新世紀噪音的曲子後,再也沒有跟我們交流過音樂方麵的話題。她是後現代的中堅力量,冷漠地解析著這個充滿亂象的世界,任何我們津津樂道的所謂有意義的事情,往往被她拆解成一地雞毛——從舉世矚目的奧運會到某個企業家信誓旦旦的裸捐。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來到我掛職的這個縣,在某個地方與某個群體的某些生活不期而遇,因而從某些方麵改變了她曾經自以為是的看法,決意要去最貧困的地區當誌願者(這是她博客裏的原話)。
總而言之,這就是我們這個家庭。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我的所有的作品,雙腳都插在黏糊糊的現實裏不能自拔。如果再加上老公的自由主義和女兒的後現代主義,我們這個家永遠同時擁有三雙不同的眼睛觀察、體味和評說世界,而且在我接下來的敘述中,這樣的家庭色彩使這個故事充滿著曆史的隱喻和現實的嘲諷。
該說說劉萬福的故事了。
故事的開始,照例是平常的一天。那天我在群眾信訪接待室值班。在我來之前,這個縣就製定了這麼一個製度,每天由縣委或者縣政府的一名領導幹部到信訪接待室接待上訪群眾。那天我在接待室裏接待了兩撥上訪群眾。一撥是淮河岸邊老船民公社的一幫村民,因為一九四七年八月劉鄧大軍千裏躍進大別山強渡淮河時,征集他們的船作為渡河工具,到現在還沒給報酬,他們一直向上級反映也沒人管。我問那個牽頭的老人,當時借船的那些人你見過沒有?他說:“咋沒見過?是個侉子,說話還帶把兒,為這俺爹還跟他戧了幾句,後來還是劉伯承出麵親自擺平哩!”我說:“看來你還見過大世麵。”他說:“那世麵大不大,村裏老少爺們兒知道。”說著就把煙袋從腰裏掏出來,在腿上磕了一下,把一根煙扯去過濾嘴插在煙嘴裏,然後才噙在嘴上。這個動作讓我忍俊不禁,它幾乎是一個暗示,而且還是一種文化。他後麵有個瘦點兒的小孩說:“鄧小平睡過他家的炕,還給他爹敬過煙。”信訪局長老劉插話道:“不是加長熊貓的吧?”“不是,”老者說,“那個時候天下還是老蔣坐著哩,共產黨的頭頭們哪有熊貓煙抽啊。有一次我那在北京打工的孫子回來,給我帶了兩盒熊貓煙,說鄧小平吸的就是這個。我吸了兩口就熄火了,撚開一看都是煙梗子,可能鄧小平覺得這煙勁大,想必有人在旁邊跟著點煙吧?”信訪局長說:“有。我老家俺老婆她娘家舅的媳婦的外甥,就在北京跟著他專門點煙。”這個玩笑把大夥兒都逗笑了,這一笑就把氣氛笑鬆了。我說:“老伯,你把條子留這裏吧,回頭我們研究個意見再去跟你們見麵,好不好?”老人說:“研究完了你縣長去找我們?”我鄭重地點了點頭。他說:“我也不喊你縣長了,你這閨女咋說咋好。雖然你穿裙子,我看比那些穿褲子的都幹脆,你說咱老百姓,啥時候不相信政府?不過你們要好好算算賬,雖然條子上沒有寫給多少錢,就是一塊錢,再乘以六十二年零一個月又七天的利息,有多少算多少,這要求不高吧?”我說,不高不高。說了之後,我出了一身冷汗。雖然我的數學不好,但是這一塊錢利滾利算起來,估計會讓政府的錢袋子癟下去不少。
另一撥上訪的是一批下崗職工,情況比較複雜。他們的企業原來是生產文化用紙的,老廠長是個退伍軍人,管理比較嚴,愣是把一個不死不活的企業發展成了亞洲最大的麥草漿造紙企業。但是,他隻會管理不會拉關係,在企業內部,退下來的那些人組織一些工人拚命告他;而企業外部,黨委政府的各個主管部門的招呼他也不怎麼聽。這些內外力共同作用,今天紀檢委查,明天檢察院查,後天審計局查,查來查去雖然沒有大問題,但磨道裏找個驢蹄印子還是不難的,而且人收拾人的內戰遊戲中國人曆來是行家裏手。很快上級就以一個正當的理由把他免了,任命那個牽頭告狀的人當廠長。那人剛當上廠長有些工人就說,新廠長胃口大,估計這個廠子吃不了兩年。果然,兩年下來,這個廠就被他搞垮了,工廠停產,職工下崗。這一撥上訪者堅持認為,黨委政府在這個過程中有過錯,錯了就錯了,他們也不是來糾纏領導們該負的責任,但是工人的飯碗政府要端著。
關於這個事情,縣政府常務會上曾經議過,隻是由於所需資金過大而擱淺了。我不顧信訪局長和辦公室主任的反對,堅持把政府常務會研究的情況告訴他們。
他倆反複提醒我說:“這樣可不好,他們會越鬧越大。先穩住他們把他們弄回去,再慢慢化解。”
“那不是糊弄人嗎?”我說。
他倆互相對了一下眼神,好像我這句話問得太幼稚了。信訪局長說:“眼下隻能這麼辦了,基層情況不是一句話能夠說明白的,趙縣長。”
我說:“我們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了,如果再欺騙他們,等於是犯了倆錯誤;對這倆錯誤再心安理得,那就是三個錯誤了。這樣對老百姓,我們還有一點政治倫理沒有?”
信訪局長說:“趙縣長,政治倫理是什麼我不懂,可我知道捂住不讓他們鬧事是最大的政治!”
政治倫理他聽不懂不能怪他,但我還是堅持給他們解釋政治倫理是官員的良心和臉,最起碼是遮羞的衣服。
不過最終我發現不是他們錯了,錯的是我。當我向群眾說明縣政府常務會研究的結果時,領頭的人質問我:“你是說縣政府管不了是吧?”
“不是管不了,而是目前還沒有這麼大的能力解決大家的問題。”我這樣說,連自己都覺得這話綿軟無力。不過寧願這樣,我也不想騙他們。
“你們把這個企業交給一個無賴的時候,怎麼沒考慮能力?”另一個領頭的說。他的話音還沒落,其他人喊起來:“算了!哪裏能管得了我們就去哪裏!”
這時信訪局長站了起來,走過去給幾個領頭的人每個人散了一根煙說:“趙縣長剛到咱們縣裏,情況還不是很熟悉,”他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樣吧,你們要是覺得我老劉的臉還是人臉,就相信我的話你們先回去。過幾天我親自去找你們,我拿幾瓶存放了多年的好酒,你們添幾個小菜,不過可記住了,那菜得對得起我這酒啊!邊喝咱們哥幾個邊聊,好不好?”他說著給他們幾個人使著眼色,估計意思是讓他們給個麵子。那幾個人合計一下說,咱們再信他一回,走吧。
麵對這樣的交易,我哭笑不得。人走了之後,信訪局長對我說:“趙縣長,您一直在大機關工作,咱們下麵的情況你還不是很熟悉。接待群眾上訪都是有套路的,一般情況下我先說個意見,然後再讓您拍板,免得領導被動。”都說領導幹部好幹,主要是下麵有人給你找退路,讓你左右逢源啊。我看著他油膩膩的臉,覺得也找不出來合適的話回他,就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屑。
今天的接待就算結束了,我出了接待大廳,心裏憋悶得慌,但還是長出了一口氣。不過我剛剛走下台階,從廣場入口呼啦啦圍過來一群人,他們在我麵前排好,為首的一個年長者說,給縣長跪下了!
一群人全部跪到了信訪局門口的廣場上,他們舉在頭上的橫幅寫著:“一心一意永牢記,三死三生報黨恩。”這樣的場麵我還是頭一次遇到,一時手足無措。我求援似的回頭看看信訪局長,本來送我出了門口他已經回去了,不過很快我就發現他麵帶著另一副笑容走了出來。他不緊不慢地走過我麵前,又不慌不忙地迎著人群走了過去,前後過程真像一出大戲的一個橋段。
基層幹部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那真是沒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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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幫人不是來上訪的,他們跑了三十多公裏,目的是來給縣委縣政府送錦旗。按道理說這錦旗不應該送到這裏,我想可能他們知道縣委縣政府的大院進不去,而信訪接待室每天都有縣領導值班,又在一個人比較多的廣場邊上,所以就直接來了這裏。我讓信訪局長把他們帶到接待室去,他們不願意去,說在外麵要排排場場地把錦旗送給縣委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說,我代表縣委縣政府把錦旗接下了。他們說,那不行,我們想讓電視台來錄個像,要讓全縣人民都知道知道這事兒。辦公室主任征求我的意見,我看了一下信訪局長,說:“按規定辦。”信訪局長說:“沒規定。”我說:“沒規定按套路辦。”他們兩個趕緊打電話,還沒打完,就看見宣傳部副部長帶著電視台的一幫人趕了過來。錄像的時候副部長讓我講幾句。我說:“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什麼事兒,怎麼講?”“哎喲!你看這隻顧高興,把這頭兒給忘了。”信訪局長大笑起來,他放鬆笑的時候顯得很單純,人也年輕了些。我小聲問他:“宣傳部這麼快就知道這事兒了?”他忽然認真起來,說:“這就叫新聞的敏感性嘛!趙縣長您想想,這年頭見個給縣委縣政府送錦旗的,比釣個老鱉都難,這是多大的賣點嘛。”然後他問帶頭的那個年長者,說:“你這三死三生是啥意思?”那人從口袋裏掏出來一遝紙遞給他,說:“這個您拿去看看。”
信訪局長把它展開遞給了我。我看見那稿子是用褚體毛筆小楷寫的,很有功力。稿子最上麵的右上角這樣寫著:為縣電視台代擬新聞稿。我抬頭看了看那幫人,發現他們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稿子的標題是“三死三生念黨恩”,下麵是正文:
正值全縣人民以極大的政治熱情熱烈歡慶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之際,我縣半山羊村劉萬福全家族老少七十三口人一起到縣委縣政府來送錦旗,共同感謝共產黨的三次救命之恩。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劉萬福一九六○年初生於半山羊一個貧窮的鄉村,他是家裏的老大,下麵還有五個弟弟妹妹。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為了維持全家生計,他開始外出打工。輾轉多地之後,經親戚介紹來到了山西山陰縣的一個煤礦當挖煤工。一次,他們這個施工班剛進入井下不久,就遇到了礦井塌方。麵對危情,共產黨員、班長閻濤說,大家不要慌張,跟著我走,隻要我們齊心協力,就有生還的希望!劉萬福沒經曆過這些,嚇得哭起來。他就安慰他說,哭沒有用,堅持下去就是勝利,共產黨不會不管我們的!他領著大家靠吃煤泥維持生命,六天六夜眼都沒合過。到第七天頭上,他們聽到了頭頂上風鑽的聲音。他說,有救了,共產黨來救我們了!十幾分鍾後,煤層被打透,部隊的戰士跳了進來。劉萬福記得,他們用微弱的聲音喊出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共產黨萬歲!
後來,劉萬福買了一輛舊車帶著老婆到全國各地跑運輸。一九九八年十月,他們去湖北販運水果,走到夜裏十點多,他又困又餓,想著抽根煙,可是手裏沒有火兒。這時剛好一輛轎車超車時扔下一個煙頭,他踩下刹車,跳下去撿那個煙頭,一輛車從後麵過來把他撞到了路旁的溝裏,然後逃逸了。恰好湖北某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楊子龍夜裏巡查路過此地,二話不說就把他送進了市醫院,並幫他墊上三千多元的醫療費,然後就不聲不響地走了。由於得到了及時搶救治療,他不但保住了一條命,而且很快就康複出院。可讓他想不到的是,出了院他再去找楊子龍,楊子龍根本不承認是自己救了他。實在沒辦法,他就回到醫院找到楊子龍簽字的押金條和當時接診的護士一起來到楊家。楊子龍說,這事兒是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劉萬福說,通過這件事我才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共產黨員!
經過這兩次大的波折,劉萬福又回到了生他養他的村莊,靠著短途販運蔬菜維持全家的生活。他們村有個叫劉七的,是個橫行鄉裏的地痞,一九八三年因為調戲劉萬福的媳婦,被劉萬福扭送到派出所,雙方就此結下了仇怨。二○○八年,劉七帶著一幫黑社會分子到劉萬福家果園裏尋釁滋事。劉妻膽小怕事,劉的小女兒與他們講理也被他們侮辱。這時劉萬福義憤填膺地從家裏趕了過來,看見劉七就不管不顧地砍了一刀,致使他當場斃命。然後他又追上劉七的另外一個同夥,也把他一刀斃命。劉萬福相信黨和政府的有關政策,立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了。法庭根據他犯罪的性質和投案自首的情節,判了他死緩。在接到判決書的那一刻,他在法院的回執上還是簽下了那句話:共產黨萬歲!
看完了他們代擬的新聞稿,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來意。我執意讓他們到接待室裏仔細談談事情的經過,那時候我仿佛有直覺,這不就是我要尋找的生活嗎?礦難、交通肇事、故意殺人,各種要素都有,缺少的就是細節了。看來我的老師說得沒錯,真正的生活果真是在基層。
那幫人又站了一會兒,才推薦領頭的那個年長者代表他們全家跟著我來到接待室。他是劉萬福的二姑父,叫張和平,是個中學教師。我問他:“感謝信是你寫的吧?”他臉紅了,搓著手說:“字寫得丟人了,請縣長批評。”我笑了笑說:“敢批評你的人不多,臨褚遂良字體的人不少,成功的鳳毛麟角。”他突然嚴肅地說:“縣長,我看您是個好人,能不能讓我單獨跟你說幾句話呢?”我看了看信訪局長和辦公室主任,他們馬上就走了出去。門剛剛帶上,他又喊了一聲趙縣長,撲通就跪下了。我嚇了一跳,但並沒有去拉他。我說:“我不喜歡你們這樣,哪能輕易給人下跪?你起來吧,有什麼需要單獨跟我說的你就隨便說。”他並沒有起來,說:“趙縣長,劉萬福太虧了。”我說:“他虧什麼?殺了兩個人,法院也沒殺他,你還認為他虧?”他說:“我不是說他冤枉,是說他虧!”我大為吃驚:“那麼,冤枉和虧的區別在哪裏?”“區別就是,判他的刑合法不合理;不判他的刑合理不合法。”我說:“法律是這個社會的天平,絕對不能被感情所俘獲,否則……”這時,外麵有人敲門,我說:“你站起來吧,我哪天專門去找你聊聊。”他站了起來,這時門也開了,辦公室主任過來說:“趙縣長,縣政府值班室通知說您家人打電話找您,您手機沒人接。”我把張和平送到門外,讓他們先回去,然後才從包裏把電話拿出來,一看嚇一跳。電話是我老公打來的,四十七個未接電話。我把電話回過去,老公在那邊說:“你怎麼不接電話?”我告訴他今天接訪,電話在靜音上,這是對老百姓的尊重,然後問他有什麼急事。他說:“什麼急事?你昨天燒得那麼厲害,今天怎麼樣了也不告訴我一聲!”這個大男人,真拿他沒辦法,難道非得把人幸福到膩歪不可嗎?我說:“老公,你這樣好的男人,不找個情人連我都過意不去;或者說,你已經找到了,隻是為了補償我才對我這麼好吧?”他笑了笑,岔開話題說:“我下周去縣裏蹲一段時間,你先向周書記報告一下。”我邊答應邊說:“既然是蹲一段時間,那就把你的情人帶來我也開開眼。”他說:“我很躊躇,不知道帶哪一個好?”我說:“就帶不會寫小說的那個。”他說好吧就這麼定了,然後掛了電話。
第三天是個周日,我帶著秘書去了鄉下。車子開到半山羊村的村頭,看見一老一少兩個人站在路口,我讓秘書下去問路。秘書還沒走到兩人跟前,那兩人就開始往後麵退。秘書擺了擺手他們才站住,秘書說:“請問劉萬福家住哪裏?”老者看了看那個小的,又看了看秘書,搖了搖頭。秘書問小的:“你知道不知道?”小的也搖頭,然後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我們村沒有叫劉萬福的啊!”我在車裏說:“就是那個殺人的,法院留他一條命。”“哦,”小的趕緊說,“你說的是劉大眼吧?他家前天不是去縣裏送錦旗了嗎?”我趕緊下車說:“是啊!是啊!”“他啊,真是條好漢,你們判他真虧!”我已經知道了虧不是冤枉的意思,所以就著這個話題問他:“你了解情況嗎?”“我?”他看了看老者,翻了一下眼,“我和我爺爺天天站在這裏等人家來買果子,那天他殺人就在我們倆眼皮子底下,那才真是叫讚!”“怎麼個讚法,說來聽聽。”“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還是從那天開始說吧。”我拿出筆記本來準備記,他一看急了,問:“原來你不是領導,是記者吧?”秘書說:“這是咱們的趙縣長。”我說:“副的。”他臉紅了起來,說:“想不到縣長是個女的。要是記者我就不說了,來了那麼多記者,吃了喝了,最後也沒把大眼從監獄裏撈出來。全村都給他湊錢保他,最後還是人財兩空。”我說:“你還是說說那天的情況吧!”他說:“要是我說了你能給他減刑,現在我們爺倆就給你跪下磕三個響頭!”我說:“我不能,這事兒歸法院管。”他說:“你要不管就算了,我不相信縣長管不了法院!”我說:“我真管不了,信不信由你。”他的臉又紅了起來,說:“算了算了,我看你是個好人,還是給你說說吧!”聽了他這話,我有了更大的驚奇,想起來自從我下到縣裏之後,很多老百姓都跟我這樣說,我就問他:“你是怎麼看出來我是好人的?”“嘁!那還用咋看,對你們當官的,好壞人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催他趕緊講講那天的事情。“好吧,我就揀我看到的說吧。那天我跟爺爺就站在這裏。開始是大眼他老婆和他小女兒在果園裏幹活,一會兒,劉七帶著一幫人開著車過來,走到大眼他們家果園裏停下了。一個小嘍囉下來說,弄幾筐桃子放車上。大眼的老婆趕緊說,這是給人家準備好的,馬上人家就來拉了。小嘍囉說,誰吃不是吃?幹嗎非得等那些王八蛋過來?讓爺煩了,腿給他們卸下來!說著一腳把桃籃子踢倒了,桃子撒得到處都是。大眼的女兒衝過來跟他們講理,劉七從車上跳下來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先吃你啊?我看你比桃子鮮多了,肯定蜜水兒比桃子多了去了。大眼女兒一句流氓還沒罵完,就被劉七一腳踹老遠。她娘過去撲在女兒身上,哭著罵道,真是喪盡天良,這麼小的孩子你也欺負。還沒罵完就被劉七一腳踢開。不知道是誰告訴了大眼,他掂著大砍刀從家裏奔了出來。一眨眼工夫,劉七的人也開著車來了四五十個。大眼還沒跑到跟前,劉七就迎了上去,說,劉大眼,今天給你說實話吧,老子就是引蛇出洞,專門來修理你個王八蛋來了!大眼說,是啊,是到了該跟王八蛋算賬的時候了!劉七說,別看我帶這麼多兄弟,一個都不需要他們上,咱倆玩個你死我活。大眼說,你說顛倒了,是你死我活。劉七從車裏抽出兩把刀撲了上去,還沒到跟前,就看見大眼手起刀落,一刀砍在劉七脖子上,呼呼地往上噴血。”
“他們帶的那麼多人,都沒上嗎?”我的秘書問。“他們的人別看多,那還不是樹倒猢猻散?但是大眼不會饒他們,他走到開始找事兒的那個嘍囉麵前,那個人也是個無賴,都傳說他手裏有幾起人命。大眼說,你認識你爺嗎?那個人嚇得渾身篩糠,跪在地下給他磕頭。大眼也不理他那麼多,又是手起刀落,可惜頭沒砍下來,還剩一層皮掛在脖子上,像個葫蘆耷拉著,埋他的時候是用納鞋底子的針線縫上去的。等大眼再站起來的時候,人都跑完了。”“那麼,我想問一下,既然你們都看見劉七欺負大眼的老婆和女兒了,怎麼沒一個人上去攔一下?”“上去攔一下?您說得容易,誰敢啊?他說卸誰的胳膊腿兒那可不是說著玩的。村上有個老頭兒劉全柱,兒子媳婦一家三口出車禍死完了,他就靠幾隻羊養活自己,後來一夜之間羊全沒了。老人氣得罵大街,晚上麥秸垛就被人點了。他還罵,大白天房子又被人點了。他跟劉七還沒出五服哩,要不是這,人早給燒成灰了。”我又問:“當地的派出所就不管?”他說:“怎麼管?小打小鬧的他們才管,凡是大鬧的都跟他們有關係,除非上麵直接下來抓才行。”正在說著,他突然指著遠處說:“好了,來了來了。他能說清楚,前前後後的上訴材料都是他寫的,讓他給你說吧。”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張和平騎著自行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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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和平零零碎碎的敘述中,我基本弄清楚了劉萬福在近三十年的時間裏三死三生的來龍去脈。劉萬福是家中的老大,出生時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全家人都沒有飯吃。他們這個村子由於村幹部膽子大,讓群眾私下裏種點水果什麼的,情況比別的村子好一些,但還是有人餓死。劉萬福的父母挖樹根熬水喂他,他得了腸炎,拖拖拉拉一個多月,眼看著皮包骨頭沒命了,父母把他扔在院子裏等死。誰知道他命大,又慢慢活了過來。到了七歲上,他又得了腦膜炎,幸虧山裏水庫邊上有個二炮的基地,送到部隊的醫院裏,解放軍給他治好了。
半山羊村是個窮得連羊都喂不活的地方,改革開放之前,村子裏的生活比原始社會好不到哪去。很多家庭窮得家徒四壁,冬天冷得受不了,就在自家屋子裏挖地窖,人天天躺在地窖裏,隻有一套冬天的衣服,誰出去誰穿。由於長年累月在地窖裏生活,半山羊村的很多人都是骨節粗大,羅圈腿,駝背,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關節炎。那個時候,村子裏有幾家日子多少好過點的人家,每到春節會做上一碗“看菜”。這個菜是專門看不能吃的,實際上就是一碗肥肉片,總共有九片肥肉。誰家有客人了就把這一碗菜借過來,吃飯的時候擺上。在整個吃飯的過程中,主人要向客人熱情地讓三次這個菜,開始的時候一次,中間一次,結束的時候還有一次。主人用筷子點著菜說,吃吧吃吧,咱家還多著哩!客人一邊往肚子裏咽著口水一邊說,吃著哩!吃著哩!如果客人真的控製不住了,拿筷子去夾這個菜,主人就會連忙用筷子擋住,說,你真不想吃就算了,這東西膩歪得很,誰吃了都拿不住。回頭還人家菜的時候,要給人家拿兩個饃。這是一樁生意。
在出去打工之前,劉萬福連餅幹都沒見過。他第一次拿到工資,就跑商店買了一包餅幹,站在櫃台前一口氣吃完了。當時他想,人要是能經常吃到餅幹,該是多大的福分啊。看他吃得這麼過癮,營業員說,我們這還有幾盒過期的餅幹,便宜點處理給你算了。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哪能不幹?把兜裏的錢全都掏出來,營業員看了看說,就這麼多?他說,就這麼多,一個月的工錢都在這了。營業員看著油膩得發綠的毛票說,把錢收起來吧,餅幹拿走,盒子留著我們賣廢品。他脫了褂子把碎餅幹包上,出了門直奔半山羊而去,徒步走了一百多公裏,就是想讓爹娘和弟弟妹妹嚐嚐啥叫餅幹。
一九八二年,經他的一個表兄弟介紹,他來到山西省山陰縣的一個煤礦挖煤。這個地方的煤層淺,煤質好,報酬也高。剛來的時候,他跟著班長閻濤打下手。他們這個班一共有八個人,數他年齡最小,才剛剛滿二十歲。班長閻濤四十多歲,是從工程兵退伍的,在部隊入的黨。他的主要任務是放炮,這是一個技術活,據說他在部隊就幹這個。他腰裏挎一個包,裏麵裝著炸藥。把炸藥堆在作業麵上,上麵插一根雷管,點著後人再跑還來得及。這個地方的煤礦裏麵沒有瓦斯,所以放過炮後他就坐在一邊抽煙,其他人過去挖煤,裝在一個小車上。劉萬福負責把車子拉到巷道口,然後再吊上去。每車煤可以掙兩塊錢,一個月下來每個人可以分一百來塊錢。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也是很大一個數目了。他有眼色,又勤快,白天跟著他們下井,晚上幫班長洗洗衣服,打掃打掃房間的衛生,混得人緣不錯。班長有點什麼好吃好喝的也都沒忘記他。他們的工作時間是兩班倒,每班下去十一個小時。
出事的那天是陰曆初一。按照當地的習慣,初一十五下井前都要拜拜井口,儀式挺隆重的,礦長親自出麵,在井口擺上三牲六畜,各色時鮮水果,蒸饃糕點,還要插上高香。礦長在前麵先跪下給井王爺土地爺以及祖宗八代磕三個頭,嘴裏念念有詞地說上一大堆好話,然後礦工們依次一批一批地跪下叩頭。那天好像有什麼預感似的,劉萬福的頭剛剛叩下去,突然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娘說,大眼啊,你回頭看看。他激靈一下,回頭一看,莫名其妙地一股旋風吹起來,卷起地下的煤末,遮蔽了陽光明媚的天空。他脊背上冒起一股涼氣,心裏有點發怵,本來想請假不去了,可是班長閻濤走過來說:“大眼,昨天給你出的那個謎語猜出來沒有?”他說:“我忘了,沒猜。”閻濤說:“那今天下去好好猜猜,我給你再說幾個精彩的。”他說:“今天我不想下去了,頭疼。”“沒事兒,”閻濤拉著他往吊車那邊走去,“下去師傅給你按兩下,保證手到病除。”他又回頭看了一下,旋風還在那兒打旋,隻是煤灰沒那麼多了,陽光照著地麵上的黑金一片閃爍,他的心忽然一鬆,就跟著師傅下了井。
吊車落到了井下,他們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往裏麵走。邊走班長邊跟王延輝開著玩笑,他說:“老輝啊,昨天跑了幾次馬?”王延輝說:“日他娘,我這一段時間見鬼了,天天跑馬,我這床可成跑馬場了。可惜養馬的人不在,要不然說不定裏麵還會有個少將什麼的。”孫剛插話說:“老輝,你真得去醫院看看,不管啥時候掀開你的被窩,你身上都跟水洗過似的,虛得太狠了。”馬新喜也嬉皮笑臉地插進來:“我說你還是別去,萬一碰見的醫生是那個萬人迷小孫的話,估計你這法力當場就會井噴。”王延輝說:“要是我那媳婦不跟人家跑,要是我能活著回去……”他話還沒說完,突然聽到身後井口方向嘩啦啦響聲一片,聲音像下瓢潑大雨似的。大夥兒一下愣住了,回頭去看班長。班長的臉色刷地變得雪白,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說:“你們跟我來,我們別往外麵跑,那是去送死。”孫剛說:“大哥,你再想想,上一次那幾個人的結局你忘了?說不定我們往裏跑是等死。”“我不用想,等死還有機會活,送死死就在那邊等著你哩。趕緊跟上我,一個都不能落下!”他們往巷道裏麵跑著,身後因為塌方形成的煙霧已經追了上來。約摸著跑了有一千來米,位置相對較高的連接巷處有個空曠的地方,閻濤說:“大夥兒都坐下,全部背靠背,往頭上看著岩石注意有沒有鬆動。盡量少挪動身體節省體力。你們別想著三五天就能出去,出去出不去就看老天爺想不想滅咱們了。”
剛剛安置好,劉萬福覺得鬆了口氣,他看著班長說:“濤叔,剛才孫剛說的那幾個人是咋回事兒?”閻濤看著他說:“你真想知道?”他說:“想,你說說唄。”閻濤一巴掌扇到他臉上,罵道:“煤埋住半個身子了,你他媽的還不長心眼!”說完又吼了一句:“隻留一盞燈,其他全部關了!睡覺輪流來,頭頂上一定不能大意,時刻盯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