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中篇小說 劉萬福案件(邵麗)(2 / 3)

氣氛這時才真正緊張起來,劉萬福想起家裏說的一門親事,妹妹來信說女方人不錯,又賢惠又會做女活,就隻等著過年回家見麵了。再一個,他爹老了以後,風濕性關節炎越來越嚴重,大部分時間隻能臥在床上;弟弟妹妹們又小,全家裏裏外外的活計基本上隻能靠母親一個人操持。他萬一再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算徹底完了。想到這些,禁不住哭了起來。閻濤過來坐在他跟前,撫摸著他的頭頂,半天才說:“大眼,你想不想死?”他止住了哭說:“沒誰想死。”“你怕不怕死?”“沒誰不怕死。”“那你還哭什麼?”大眼不解地看著他。他扭頭看了一下那幾個人說:“這些人都跟你一樣,不想死,怕死,可是你看誰哭了?如果老天爺看著你哭就放你一馬,那你就使勁兒哭吧!就是死也要死得像個漢子,就你這熊樣子,到了閻王爺那邊還得讓你挖煤。”

這時,馬新喜說想屙屎。閻濤站了起來說:“對了,我忘了說了,”他往前邊走了走,在靠近巷道邊的一個地方用腳劃拉了一下說,“屎都屙在這裏,誰屙了之後自己拿手給它拍成餅子,糊在旁邊那根柱子上。”王延輝說:“頭兒,糊屎幹什麼啊?”閻濤走了回來,站在他們麵前說:“孫剛,給他們說說糊屎幹什麼。”孫剛說:“幹什麼?吃!”

劉萬福把這事兒在心裏想了一回,覺得胃裏一陣惡心,差點吐了出來。孫剛說:“你惡心什麼,自己屙出來的東西自己吃,說不定還是一種食療方法哩。”馬新喜說:“好像你吃過一樣。”孫剛沒理他,接著對劉萬福說:“這屎啊你沒吃過,第一口你把鼻子捏住吃,第二口就沒什麼味兒了,到了第三口啊,就有一種奶味了。”劉萬福問:“不是可以吃煤泥嗎?”“可以,短時間行,吃多了就在腸胃裏結塊了,餓不死你脹死你。”

到了第三天,上麵還沒有一點動靜,大家的情緒明顯低落了起來。閻濤先是在周圍巡視了一圈,回來安排把大燈調成小燈,隔半個小時開一次,安排停當以後,他問劉萬福:“前幾天我給你出的謎語還沒猜出來?”劉萬福說:“啥時候了你還說這個?”閻濤說:“啥時候?趁著還能說,不說白不說不是。”“你出的啥謎語我都忘了。”“咦呀,這點事兒就把你嚇成這了啊?延輝,你給他說說。”王延輝說:“謎麵是‘新婚之夜’,打一個曆史名人。”劉萬福搖了搖頭說:“我不想,也沒啥■意思,肯定你是在書上看的。”“是在書上看的,沒錯兒。”“我又不是不認識字,還讓你給我說啥?不想猜。”“算了,我還是告訴你吧,謎底是查理一世。”“查理一世是誰?我不認識他,這謎語也沒啥意思,盡是瞎轉文,沒勁。”王延輝嘻嘻笑了起來,說:“沒勁?咋沒勁,沒勁還辦不成哩。你再想想查理一世是什麼意思。”劉萬福說:“我再想也沒啥意思,到底誰是查理一世?”閻濤邊用手指頭比畫著邊罵道:“日你親娘,你就是個榆木腦袋,查理一世不就是‘插裏一試’嗎?”大夥都笑了起來,氣氛緩和了不少。馬新喜屙了屎回來也來湊熱鬧,剛想開口說話,閻濤問他:“糊好了沒有?”他說:“好了,保證跟燒餅一樣,又薄又脆。”大夥都說你先把手擦淨再說。他說:“我在煤水裏已經洗過了。我還是講個拉屎的故事吧。話說有個老大爺,也是大眼他們老家的,他正在地裏鋤地,一隻烏鴉飛過,拉了泡屎在老大爺頭上。老大爺抬頭大罵,我日你祖宗八代!你出門也不知道穿條褲衩!烏鴉說,你神經病啊,你個老不死的屙屎穿褲衩嗎?”

到了第六天,大家基本上都動不了了。這天晚上,閻濤過來坐在劉萬福跟前說:“大眼,明天咱們吃屎吧?”劉萬福瞪著眼看著拱形的巷道頂,動都沒動一下。這時閻濤把手伸過來拉住他的手,他感到手心裏多了一塊硬硬的東西,不用看也知道是吃的。他心裏梗了一下,想到怪不得大家都動不了,就他還能來回地走,再想想他已經有十幾年的井齡,出生入死習慣了,也就沒再往深處想。閻濤讓劉萬福站起來,劉萬福試了試,連坐都無法坐起來。閻濤又遞給他一塊東西,比剛才那個小,拍了拍他的臉就走了。餓得奄奄一息的劉萬福先把那個小塊放嘴裏,是一塊糖,還沒品出味兒來,已經化完了。他又去吃那個大塊,是一塊壓縮餅幹,過去加班礦上發過。吃著吃著,他的眼淚就下來了,他知道閻濤跟孫剛是表兄弟,但他卻沒有去照顧他。過了一會兒,閻濤又過來了,問他能不能站起來。他試了試還是不行,閻濤歎口氣也坐下了。劉萬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他在夢裏逛了許久,還回了一趟家。家裏空無一人,他在廚房裏找到一塊涼饅頭,正準備吃,看見爹回來了。爹的兩條腿像褲腿一樣搭在肩膀上,是用手撐著地走回來的。劉萬福說,爹,這麼多吃的你咋不吃?爹說就是等著讓你回來吃的,我吃飽了。你快吃吧,新媳婦還等著你哩。他正想往嘴裏塞,忽然有人一把奪走了,還使勁用胳膊推搡他。他睜眼一看還是閻濤。閻濤說:“快七點了,起來我們辦點事兒去。”估計是那些吃下去的東西起了作用,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隻是走著腿腳還有點發飄。他跟著閻濤往巷道口方向走。閻濤說:“今天不吃屎就得吃人了,不然誰都活不下去。”劉萬福愣了一下,說:“吃人?吃誰啊?”“實在不行就先吃我,我家裏也沒啥牽掛的,上無老,下無小。”劉萬福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沒親人,就一個守在礦上的老寡婦是他的相好。劉萬福沒再理他,隻管看著腳下的路。又往前走了一段,已經看不見他們的人了。在拐過一個彎的時候,劉萬福突然覺得後腦勺有一陣涼氣,像一條蛇一樣從脖子一直順著後脊梁骨碌了下去。他激靈一下,想起了母親那句話:大眼啊,你回頭看看!他回頭一看,礦燈正照在閻濤的手上。閻濤手裏掂著一大塊煤矸石,倆人猛一下打了個照麵,都愣住了。這時,頭頂上轟的一聲巨響。閻濤喊了起來,有救了!有救了!他邊拿煤矸石砸井壁邊喊道:“日他媽,我就算著他們該來救我們了!”

十分鍾後,鑽頭打了進來。閻濤又把石頭砸在鑽頭上,鑽頭退了出去,一縷強光射了進來,刺得他們倆睜不開眼。上麵喊道,有人嗎?他倆扯著嗓子喊救命啊救命啊!上麵的人說,你們趕緊往回撤,撤得越遠越好。他倆沿著原路退了回去。剛剛回到大夥那裏,又一聲炮響,隨後一群解放軍跳了進來。他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頭就被一個黑袋子套住了。劉萬福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等劉萬福醒過來已經躺在醫院裏了。睜開眼睛,他看見母親和妹妹都守在床前。“大眼,你睡了三天三夜,”母親擦著眼睛,“你睡著就跟你爹一模一樣。”妹妹也過來說:“開始咱娘哭得快背過氣去了,尋死覓活的,可把我嚇壞了。後來知道死的不是你,她才止住哭,多少吃點東西。”劉萬福說:“開始你們還以為是我死了?”“那可不?拉上來一大片死屍,麵目都看不清了,咱娘看見一個人穿的鞋是她做的,抱著一邊哭一邊拿頭往地上撞。後來她去摸他的身子,在他胸口上沒摸到那個黑痣,一下就傻了,說,這不是俺的兒!這不是俺的兒!喊著喊著又笑開了,弄得人家領導哭笑不得。”劉萬福說:“你做的鞋我穿著小,給咱們一個老鄉了。”

妹妹說:“哥,經過這個事兒你還不回家?”

劉萬福說:“回!”

“人家閨女還等著你哩,跟人家見麵吧?”

“見!”

“你要同意的話,咱爹說馬上把房子蓋了,你說蓋不蓋?”

“蓋!”

他們正說著,閻濤推門過來了。倆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既有驚奇,也有尷尬。劉萬福的母親看見閻濤,親熱地過去拉著他的手說:“他就像你親兄弟一樣,一天跑幾趟,真是操心了。”閻濤說:“老嫂子,我把大眼看成自己的孩子了。”劉萬福看了看閻濤,又看了看娘說:“娘,就是他救了我們幾個人的命。”閻濤的臉紅了一下,說:“那個就不說了,我來跟你商量商量,咱們這一次礦難,死的賠一萬,傷的賠三千到七千不等。像我們這不死不傷的,補償一千塊。其他幾個兄弟都願意在這幹下去,你看你是拿著錢回家,還是跟著我在這裏繼續下井?”

劉萬福推開身上的被子,從床上坐起來,看著閻濤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就是回家吃屎,也不會再跟著你下井了!”

4

老公來的那天晚上,本來我想和他討論討論劉萬福的故事以及把它寫成小說的初步構思,可是他又和周書記喝大了,還是一如既往地被抬著回我的住室。他每次來都是這樣,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周書記是學法律出身,中國政法大學畢業後本來要留校,家裏的女朋友一封血書把他召了回來。他們倆從中學起就是同學,高考的時候他考到了北京,而她則考上本省的大學。她是他老師的女兒,老師待他不薄,總是給他們倆一起吃小灶。高三的時候他先給她遞的紙條,一來二去倆人就私下裏定了終身。現在倆人過了半輩子了,她還是喊他哥,夫妻過成了兄妹;或者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倆人從兄妹開始,也一定會以兄妹結束。

從北京回來後,他先是在省政府下麵的一個廳局任職,後來作為後備幹部被派到貧困縣掛職,掛了一年就落地生根了。老公第一次來,我報告了周書記,他問道:“你老公喝酒怎麼樣?”我實話實說:“能喝點兒。”“多少?”“不知道,反正沒見他醉過。”周書記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了。”那天我老公是晚上到的,因為修路堵車,到地方已經零點了,我沒驚動周書記。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帶著他去政府小食堂吃早餐,正碰著周書記。周書記說:“是妹夫吧?”我說:“正兒八經防偽的。”周書記扭頭向裏麵喊道:“老四,拿我的好酒來!”老四是我們的炊事員,趕忙拿出來一瓶紅星二鍋頭,鐵蓋的沒有外包裝的那種。周書記接過來,用牙把蓋子咬開,咕咕咚咚一人倒了一大茶杯,說:“喝吧!”然後一仰脖子灌了下去,邊喝邊用手指著喉結,喝完了才說:“看見了吧,一口幹,喉結不能動,直接進高家莊的地道。”老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杯,也端起來喝了。不過我看他喉結動了好幾次,估計周書記也看到了,但他沒吭氣,又喊道:“老四,酒!”又一瓶上來,倆人又幹了。我看見老公的臉都白了,說:“別喝了吧,哪有大早上喝酒的?”周書記說:“一邊是娘家哥,一邊是老公,你看著辦。”老公大著舌頭說:“誰不讓喝我跟誰急。”倆人就那樣又一口氣灌了兩瓶。倒下去之前,老公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該上熱菜了吧?”從此這句話就留下了話柄,每次喝酒之前周書記都要說一句:“妹夫,咱不急,一會兒才上熱菜呢。”

據說周書記剛下來的時候滴酒不沾,規規矩矩的像個大姑娘。他的前任書記告訴他說,不會喝酒就當不了縣委書記。他苦練了一個月,膽汁都吐出來了,功夫才練得差不多了。

他們倆的好不僅體現在酒上,更多的是在思想上的交鋒。前麵說過,我老公是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認為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就是萬能的,世界經濟史一直走在這條道上,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而周書記則認為,中國的經濟之所以創造了奇跡,是選擇了一條政府管製和市場經濟相結合的第三條道路。“鄧小平的政治智慧在於,始終在斯密和凱恩斯之間摸著石頭過河,既避免了大起大落,又讓經濟在可預期的河道裏順流而下。”

這次老公來主要是考察職業技術培訓對外出務工農民所起的作用。吃飯前,他跟周書記說明了來意。周書記說:“我先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些人喊做農民工呢?”老公說:“這很重要嗎?”周書記說:“重要,非常重要!我一聽你們喊農民工這三個字,頭都是大的,哪有什麼農民工?一個人,他去種地就是農民,去做鞋子就是工人,怎麼還有農民工?”

老公說:“這是約定俗成的說法,也不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城裏的工人下崗之後來我縣裏種地,不管種多少年,他的身份還是工人,還是市民;而一個農民在城市裏不管做了多大的老板,他還是農民工。好像農民身份就是他們的‘紅字’,這跟過去喊地主的兒子地主崽子有什麼區別?”

眼看著倆人又要展開爭論,這時我開始插話,我說:“我始終不同意你們把農民‘趕進城市’的觀點,而且非常反感。”我簡單地講了講劉萬福的故事,最後的結論是,簡單地把農民趕進城市會害了他們,如果劉萬福一直待在農村,也許就沒有後來那些事兒。現在中國很多社會問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農民盲目進城引起的。所以我想把劉萬福這個故事寫成小說,小說名字就要把三死三生體現出來。

周書記說,為什麼是三死三生呢?我覺得這是拚湊,中國人什麼事都往三上靠,太俗氣。我老公則覺得這個故事寫成小說肯定有意思,但是他認為即使寫成小說,也不能與農民進城聯係在一起,農民進城可以說是生命不息進城不止,因為城市讓他們覺得還有很多種活法,在城市裏一切皆有可能,放誰身上都是如此。

這時恰好周書記的電話響了,是市裏有個領導來了,讓他過去敬個酒。他看了看我們,搖著頭苦笑了一下。到下麵之後我才知道縣委書記有多苦,有一次他一個晚上陪了十七個飯局,用他自己的話說,喝得都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周書記走後老公問我,他最近聽說了一些傳聞,對周書記很不利,問我知道不知道。我說,你是指哪一方麵?他說,你沒看網上把他塗黑成什麼了,什麼與開發商勾結霸占農民土地了,什麼養女大學生了,什麼對現行政策不滿了。我說,你信這個嗎?老公笑了笑說,肯定不信,但是人言可畏咧。老公知道妥協,知道取舍,他最大的特點是不激進,中庸,受他老師的影響很深。我不能說他俗,他也要有生存的空間,我也一樣。我說,這些事情周書記都知道。但他不信邪,很自信,所以我們也都沒怎麼當回事兒。老公說,越大意越容易出問題,你還是要提醒提醒他,他要是出事了,你想想誰還敢說真話幹實事?

說實話,我比老公還擔心。周書記的改革觸及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私下裏幹部議論紛紛,但是沒人敢告訴他。我曾經說過他幾次,根本不能改變他。他堅持就做他自己。“全國不是有三千二百個縣委書記,是三千二百零一個,那一個就是我。”他說。

說著說著周書記已經敬完酒過來了,說:“還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吧,才剛剛開始個話頭嘛。”我說:“農民待在農村有什麼不好,什麼稅費都免了,種的東西都是自己的,幹嗎要‘趕’他們?”

周書記說:“真實的農村什麼樣你知道嗎?中國社會的跨度太大了,一邊是你老公這樣的,背著筆記本電腦滿世界飛,一邊是老百姓拿雞蛋去換鹽;一邊是喝膩了可口可樂的小皇帝,一邊是老天爺下多少雨才能喝到多少水、一輩子可能都不洗澡的農民的孩子。”

“那按你們倆的邏輯,把農民趕到城裏去還是最大的道德,而且功德無量了?”

看見我臉色突然變了,老公說:“你看人家作家,就是比我們有正義感是吧?不過像你說的劉萬福這件事情,並沒有統計學上的意義,”他把酒杯端了起來,“經濟學家不考慮單個人的感受和結果,也許經濟政策對某個人是不道德的,但如果對大多數人是道德的,就是良策。”

“那麼,親愛的,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不道德的事兒總是輪到劉萬福他們?”我對他的口氣也刻薄起來。我需要一次爆發。

“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的:隻要改善某些人的境況,就會使其他人受損,那就不要輕易變動,這個社會就是最合理的,最合理的也就是最道德的。這就叫做帕累托最優,也是我們追求的目標。”

“我不管什麼最優不最優,看著這些活生生的人活得沒有一點尊嚴,如果我們再熟視無睹,不管他是經濟學家也好,縣委書記也好,我覺得都不是一件多麼體麵的事情!”

周書記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問我:“你說我們都錯了是吧?”

“你想呢?希望你從頭到尾都仔細想想,有多少地方是對的?你以為你能改變這個世界是吧?你以為這麼多人都願意跟著你坐過山車是吧?”

5

從山西回來之後,劉萬福在家待了十多年,娶妻生子,為父母養老送終。孩子上學之後,對城市的渴望像毒癮一樣始終折磨著他。有一年春節,他的一個在廣東打工的表弟回來看他,說起了城市的生活。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第二天就打起鋪蓋跟著表弟去了廣東省中山市。走的頭天晚上他呼呼大睡,老婆一夜輾轉反側沒有合眼,看著不到四十歲的男人枯樹皮一樣的臉,禁不住悲從中來。但她忍住沒哭,送他走的時候老婆還笑了,說:“實在不行了你還有個家,該回頭時得回頭。”他看了看老婆和她手裏抱著的最小的孩子,說:“你放心吧,第一不會去偷去搶;第二不會去挖煤了;要是讓車碰死了,那是我的壽限小。”妻子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把丈夫的背影泡得像一塊破布。車子已經開動了,她隻會反反複複地說:“可要記住家啊,小三還認不得你哩!”

到了地方收拾東西的時候劉萬福才發現,老婆把家裏所有的錢都偷偷給他打在行李裏麵了。她知道他的腿有關節炎,用狗皮縫了兩副護膝。剛到中山,因為手裏沒有幾個錢,他就擺地攤賣菜,慢慢地有了些積累後,他千方百計把弟弟妹妹們都弄了過來。幹了一段時間積累了經驗和資金,他就不再賣菜了,開始給工廠供應盒飯,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了一個台灣老板蕭先生。蕭先生是時任台灣行政院長蕭萬長的堂弟,他先是在河南開了一個藥廠,主要生產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利福平的原料藥,大部分產品都出口東南亞。後來因為企業合資雙方的內鬥和國際市場行情的變化,他的藥廠遭到重創,雖然當地政府極力保護這個企業,但畢竟氣數已盡回天無力。他賣了藥廠到中山開了一家鞋廠,貼牌生產世界三大休閑鞋之一的“ECCO”牌便鞋。有一次,劉萬福因為結算問題與廠方主管爭論起來,剛好蕭先生路過,聽見他滿口的河南話,就折過來問他是哪裏人。他回答之後,蕭先生笑了起來說:“真是有緣哪,河南可是個好地方,主要是人好,講義氣,每次去都把我喝趴下。可惜我的挖金命不在那裏,但我跟那裏緣分還沒盡;要是你不嫌棄我們廠,今後盒飯都由你供應吧!”

撿了個這麼大的便宜,他高興得什麼似的。回來專門開了個家庭會,他要求家人說,賺錢不賺錢是次要的,關鍵是要對得起蕭先生的信任。一年下來,蕭先生非常滿意。年底公司做尾牙,還請他作為特邀嘉賓,蕭先生發給他一個大大的紅包。他想想已經三年沒有回去過春節了,就帶著一家人衣錦還鄉了。春節過得喜喜慶慶,所有的親戚都走了一遍。誰知道過了節最小的孩子因為吃了太多的好東西開始犯病,他讓弟弟妹妹們先走,自己在家陪孩子幾天。走時還反複交代,工廠的盒飯一定不能馬虎。聽的人都拍著胸脯打保票,他想著都是自己的家人,了解他們的品性,也並沒有太在意。誰知道他在家待了不到十天,就被一輛警車接走了。警車進村的時候,全村人像過節似的圍過來看熱鬧。當他戴著手銬被按進車裏的時候,妻子在後麵哭著喊道:“你不是說不偷不搶嗎?還不如挖煤砸死你哩!”坐在警車上,他被妻子的那句話逗笑了,想,老天爺的心不會那麼軟,不把你折騰到筋疲力盡怎麼會讓你死?

到了中山他才知道,臨時頂替他當采買的妹夫買肉的時候貪圖便宜,買到了死豬肉,致使蕭先生工廠二百多人食物中毒。“食物中毒?不就是吃了死豬肉嗎,咋會中毒啊?過去俺村子裏人經常吃瘟死的雞豬狗貓啥的,也沒見過一個中毒的。”當公安訊問他時,他吃驚地說道。不過公安人員的回答就更讓他驚奇了:“那可不中毒咋地?二百多人拉肚子,衛生間都不夠用,臨時買了一百多個便盆。”“拉個肚子也叫中毒?這城裏人也太嬌氣了吧?”

從看守所出來後他去找蕭先生道歉,去了三次蕭先生都不見他。後來蕭先生傳出話來說:“讓他先學會做人,再來見我吧。”他不相信這是那個笑嘻嘻像彌勒佛一樣慈祥的蕭先生說的話,站在工廠門口不走,後來還是一個保安的一句話把他說走了。保安說:“老鄉,咱河南人的臉夠黑的了,您老可別再作孽了!”他扭頭回去了,把全家人召集起來,隻說了一句話:“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咱們沒有掙錢的命。”他沒法責怪他們,他知道他們窮怕了,沒見過錢。他們都沒錯,即使錯了,他也不忍心責難他們。

回家待了不到半年,他的城市毒癮再次發作。他發現在家根本沒法活,在這個生他養他的村莊裏他會窒息而死。現在的他像一條魚那樣,需要不斷地從一個水域遊到另一個水域,才有足夠的氧氣讓他活命。不久後,他通過熟人包了一輛車,帶著老婆在全國各地跑起了運輸。

那一天,他和老婆從湖北販了一車橘子和大米回來,路過一個服務區,他們想過去吃點飯休息一下。剛剛把車停在車位上,兩個戴大蓋帽的走了過來。他們是工商局的,其中的一個問:“車上裝的什麼?”他說:“水果,大米。”“大米?”一個工商跳上車,把袋子用腳踢開,米漏了出來。“你不知道不能販運糧食嗎?”“不知道,報紙上不是說現在全國什麼都放開了嗎?”“哪家的報紙說的?其他可以,糧食不能販運,罰款五百。”他騰地扭過頭瞪著他們,心跳加速,血往上湧:“報紙上還說,工商不能上路查車吧?”“睜開你的眼看看,這是不是路上?那仨字是什麼,服、務、區!看清楚了吧?”那人跳下車,把車鑰匙從車裏拔了出來,扭頭就走。他正要衝上去,老婆抱住了他說:“你也不想想孩子還眼巴巴地在家裏等咱們?”然後她跑過去追上他們,好說歹說繳了三百元罰款。

飯沒吃成,連水都沒有喝一口,他們又上路了。一路上他們再也不敢找服務區停車。走到夜裏十一點多,他又餓又困,想抽根煙,手裏又沒有火。他正在著急,一輛小車超過他,從車窗裏扔出來一個煙頭。他趕緊踩刹車,想讓老婆撿起來,看看老婆睡得正香,他就自己拉開門從車上跳下來。雙腳還沒著地,又一輛車從後麵衝過來。隨著一聲瘮人的喊叫,他像一隻鳥那樣飛了出去。

等他醒過來已經躺在醫院雪白的床單上了,他極力想睜開眼睛,可是頭上的繃帶隻給他留了一個小縫。他看見妻子像煙油子一樣焦黃的臉,說實話,如果不是這次車禍,很久他都沒有這麼近地看妻子的臉了。妻子看他醒來,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想不到你的命這麼苦,可命還真大!”他不知道妻子這句話是誇獎還是心疼,但對於他來說都差不多。他記得小時候常常做夢夢見爹娘死了,他在夢裏痛哭失聲。那不是對失去父母的傷心,而是他實在不知道怎麼打發這件事兒。後來爹娘相繼去了,他反而淡定了很多,覺得死亡無非就是睡個長覺不再醒來,隻是一個第二天早上起來穿不穿床頭那雙鞋的問題。他想跟妻子說點什麼,可是嘴根本張不開,急得滿頭大汗。妻子說:“我知道你著急的是啥,橘子和大米都賣了,是交警幫助處理的,車也沒啥事兒。”他閉上了眼睛,還想睡,可是腦子裏亂糟糟的,過去的經曆一個一個排著隊在腦子裏等著他,這個還沒打發完那個就跟過來了,腦仁子疼得像要裂開。

到了第二天,腦子不疼了,思維也比昨天清楚了很多,可身上的疼痛感明顯增強了。他能開口能說話了,問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妻子說,她是被他的叫喊嚇醒的,她往車下一看,什麼也看不見,車燈照著他丟在路上的一隻鞋子。妻子嚇得腿都軟了,趕忙下車去找,最後在路邊溝裏發現了他。他身上也沒有出血,就像喝醉了一樣趴在溝裏一動不動。妻子過去摸了摸,他還有脈搏,想拚命把他往上拖,但拖不動,就坐在路邊放聲大哭。這時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過來,從車上下來一個警察,問了問情況,然後又下來一個警察,把他抬上了警車,直接拉到醫院去了。妻子坐在後麵卡車上,幫助開卡車的警察說,前麵開警車的是他們的局長楊子龍。妻子說,這名字好記,跟他們的孩子差一個字兒,兒子叫小龍。那個警察說,你真行,到這個時候了還這麼鎮靜。妻子說,不是鎮靜,是習慣了,開著這麼個破車天天在路上跑,我總想著說不定哪一天跟人家碰頭就沒命了,真想不到是這一天。警察說,這一天怎麼了?妻子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年是他的本命年,這一劫到底沒躲過去。

妻子還說,到醫院以後,他們倆交了押金就開著車走了,一直沒再露麵。劉萬福歎了口氣說:“你還當人家是你親戚啊?”妻子說,那押金可是三千多,要不是這,人家醫院會搶救你?這倒讓他大感意外,說,那得趕緊想辦法通知家裏來人送錢來,再一個家裏的孩子也得有人照顧。妻子說,他的弟弟已經往這裏趕了,孩子的姑姑也搬他們家住去了。劉萬福又歎了一口氣,想到他們這一家子人隻能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心裏覺得更是悲涼得無邊無際。虛無了一會兒,他想去拉妻子的手,卻發現胳膊抬不起來,兩條胳膊都骨折了。

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他已經能四處活動了。他讓妻子趕回去陪孩子,讓弟弟在這裏照顧他。出院前有一天他跟弟弟說,一定要去公安局找找楊局長,得把人家交的錢送還人家,還要特意去感謝人家的救命之恩。弟弟去買了些禮品,兄弟倆打了個車去了公安局。開始他想著那麼大個局長肯定不好見,所以心裏想好了主意,就說是局長的親戚。結果到了公安局門外,聽他們說是找局長的,門衛根本沒有盤問就讓他們過去了。但當看見他們掂著禮物,又喊住他們說道:“群眾來見我們局長隨時都可以,但是帶禮物不行。”他說:“我們是他的親戚,專門來看他的。”“誰也不行,規定東西不能帶進辦公樓,放在這裏吧!”放下東西,他們按照門衛指點的樓層和門牌號敲了敲門,裏麵應了一聲。他們推門進去了,看見楊局長正在一堆文件上寫字,對他們點了一下頭。他們也不敢坐,站在那裏等著。局長依然沒抬頭:“坐吧,我這裏有個急件等著發走。”等局長寫完安排人拿走,才問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兒嗎?”劉萬福對弟弟說:“黑蛋,你替我給楊局長跪下。”楊局長站了起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找我有什麼事?”劉萬福眼淚湧了出來,哽咽著說:“楊局長,我是你一個月前救過命的劉萬福。”楊局長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說:“你找錯人了,我從來沒有救過人。”楊局長的這句話差點沒把劉萬福驚得跳起來,他說:“楊局長你忘了,十月三號的夜裏十一點左右,我在一零七國道上被車撞了,是你把我送到醫院,還是你墊的醫藥費。”楊局長說:“十月三號我還在市裏開會,怎麼可能在路上救你?肯定是搞錯了。你們如果沒其他事情就出去吧,我還有個會。”兄弟倆出來,站在院子裏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看見楊局長下樓坐著車走了,看見他們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倆人回到醫院,把那天晚上值班的護士找過來,問送他來的是不是楊局長。護士說:“是公安局的楊局長,我跟他弟弟是大學同學,還去他家吃過飯。那天晚上是他和司機一塊送你來的。”劉萬福更加迷惑了,就把自己今天的遭遇給護士說了。護士說:“咦?真看不出來,現在還有人想做無名英雄?肯定是做了好事不願意留名。”他問護士:“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是找記者寫個稿子,還是再去找找他?”護士說:“你別著急,我去財務上找找他交押金時簽的單子,拿著單子我陪你一起去,看他還怎麼說!”

第二天,護士拿了押金單子,帶著劉萬福又去了公安局。楊局長一看見護士過來了,就笑著打招呼說:“什麼風把三妹給吹來了?”護士說:“你說什麼風?局長哥,是舍己救人的春風。”楊局長看了看劉萬福說:“你先出去一下,我們說幾句話。”劉萬福站在門外,心裏七上八下地打著鼓,不知道他們這葫蘆裏賣的是啥藥。一會兒護士開開門,讓劉萬福把還局長的錢交給她,然後又把門關上了。又等了半個多小時,護士才走了出來,拉著劉萬福就走。劉萬福說:“我們就這樣回去?這算哪門子事兒啊?”護士說:“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再說。”回到醫院,護士說:“這事兒到此為止,你的命人家也救了,人家的錢你也還了,現在兩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行了。”劉萬福說:“哪有你說得這麼簡單?這又不是做生意,結完賬就拉倒了。要不是楊局長,我拿這麼多錢連一個腳趾頭也買不到。”護士說:“你真是個榆木腦袋,還看不明白是咋回事兒?人家不想張揚!”劉萬福說:“我們就事論事,張揚什麼了?”護士氣得點著劉萬福的腦袋說:“反正官場上的事兒給你三句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你就別問了,趕緊治好病走人。”劉萬福說:“這比讓我死還難受,實在不行我就去報社找記者,不這樣我會虧欠人家一輩子。”聽見他這樣說,護士的臉都變色了,說:“看你是個外省人,我還是給你說實話吧。剛才你出去後,楊局長很認真地跟我說,三妹,你要覺得我還是你哥,你就饒了我別再說這檔子事了。我問他咋回事,他說,也沒法給你細說,大致你明白就行了。這裏的公安局長派誰來沒一個人願意,我也是無法推托才過來的。前三任局長都給告到監獄裏去了。我剛剛到這裏來,工作還不到一年,據說告狀信可以用麻袋裝了,我正在給上麵打報告說身體不行準備調走,你們這一攪和非黃了不可。我說,你和他們不一樣,口碑非常好,大家都說你敬業能幹有魄力,對待老百姓也非常好。他說,這樣更糟,真是天天拉關係找門子不幹活的沒人找事,隻要幹事就有人找你的碴兒,所以我現在就想著趕緊走,一天都不想在這裏待,你一定要幫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