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福聽了半天也沒聽太明白,但是知道人家不願意跟他拉扯,這事兒說出去對人家沒好處,也就隻好作罷了。隻是走的時候又帶著弟弟去了一趟公安局。他遠遠地看著楊局長,心裏想,光知道自己的命苦日子不好過,不知道這命好的人日子也這麼難過。看來這公家的車子坐著紮屁股,飯碗端著也燙手哩!
6
就農民工進城這件事,後來我又跟周啟生書記爭吵了一次。我之所以用爭吵這個詞,就是每次跟他談起這些問題,他都沒有足夠的耐心。他的意思是,農村的事兒你連皮毛都還不懂,一句話也給你說不清楚。這也正是他激怒我的地方,其實在我看來,我隻是就事論事,並不像他對我的印象那樣,好像我總是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好為人師。
“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所謂的農民,不是一個人,隻是一個拚貼的鏡像,是你們憑空想象出來的。”那次我們在他辦公室談完工作,他主動跟我說起這個話題,“你們這些整天口口聲聲愛農民、憐憫農民的人,在你們想象裏的那個農民勤勞、善良、隱忍、寬厚,總之,中華民族的一切傳統美德都集合在他身上。可是真正有一個滿身汗味的農民走到你們跟前,你們馬上會捂著鼻子躲開;如果你握一下他們的手,心裏想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找洗手液洗手。可是,我天天要跟他們待在一起,是你們了解農民還是我了解他們?是你們愛他們還是我愛他們?”
我告訴他,這完全是兩碼事,正如熱愛正義事業的人不一定非要衝到浴血奮戰的前線。可能某個具體的農民並不值得同情,但是對他們的關心依然是大家共同的情感,而且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一種高尚的情感。他同意我這種說法,但還是堅持認為,他主張把農民“趕進”城是目前最好的“選擇”。“你知道嗎,每個月即使他們隻有一千塊錢的收入,也幾乎是每畝地一年的收入,這不僅僅能解決脫貧的問題,上學就醫都能解決了。所以這樣的選擇是理性的,你回去可以和你老公繼續探討這個話題。經濟學家認為,一個理性的人每時每刻都麵臨著選擇。就像目前,我可以選擇結束爭論,也可以選擇不。”
這年的寒假,老公把女兒帶到了這個縣一起搞調研。對老公的這份熱情,女兒一直嗤之以鼻,包括我的掛職鍛煉她也作如是觀。在一個後現代主義者眼裏,我們所做的這一切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不,”她說,“把這些說成是鬧劇算是誇你們了,說是一廂情願的意淫更貼切。”其實,我喜歡她辛辣的語言和尖銳的思想,這常常使我的寫作調轉方向。
不過在看了幾個困難戶之後,她喋喋不休的諷刺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我們到的第一家是個三口之家。男主人過去在城裏幫人家開貨車,一次車禍致使他高位截癱,屎尿都拉在床上。女主人的手由於長期泡在水裏洗涮,患上了風濕性關節炎和嚴重的腰肌勞損,骨節粗大得嚇人,腰都直不起來。家裏隻有女兒還算個正常人。當我先生問他們需要什麼幫助時,他們的回答是:“沒有不需要的!”
第二家是一對撿破爛的老人,收養了四個殘疾兒童:兩個侏儒,一個兔唇,一個肺結核患者。兩個老人靠每天撿破爛的收人養活他們。我們去的時候,那個患肺病的孩子正躺在床上咳嗽,離很遠就聽見他拉風箱一樣的哮喘聲。這個孩子麵部潮紅,頭上汗津津的。我們站在他麵前看著他,他也用眼窩深陷的眼睛看著我們,黑眼仁有一種死亡的光芒,亮得讓人心疼。老人說,他每天下午都發燒,吃了藥也沒多大用。我說,好像政府有個專項救助,就是專門針對結核病的。老人說,知道,不過政府規定得拿到市裏的證明才作數。如果到市裏去,光花費就得成百上千,他們拿不起。這時女兒從包裏掏出一千塊錢給他們,讓他們抓緊時間去檢查。
第三家的生活狀況更是讓人慘不忍睹。這家的男主人跟著人家上山打板栗,回來的時候車翻進了溝裏,十三個人到現在都沒找到屍首。女人也撇下五個孩子揚長而去。孩子們跟著風燭殘年的爺爺生活。屋子裏幾乎沒一樣像樣的東西,室外的光線透過殘缺不全的窗口照著陰暗的室內,看著就像好萊塢的劫難後剩下一堆廢墟的片場。兩個大點兒的女孩子上學去了,剩下的三個孩子木呆呆地看著我們。就是在那裏,女兒被深深地震撼了:“真想不到……怪不得……”我覺得她肯定在心裏試圖把自己和她生活圈子裏的人與這個殘破的家庭拚接起來,但她的努力顯然失敗了,這巨大的反差使她陷在一種矛盾的虛無裏。她主動把汗濕的手放在我的手心裏,一直到往回走了很久也沒說一句話。
快到縣城的時候她提出來要去西部當誌願者。我和她爸爸都沒有說什麼。
晚上周書記陪我們吃飯。女兒突然提出了一個想法,她建議電視台搞一個欄目,叫“一百個人的過年夢想”,把這些人的生活困境和他們過年的願望通過電視反映出來,讓更多的人關注他們,從而幫助他們過一個充滿愛心的春節,然後在縣裏舉辦的春節晚會上把其中的經典節目植入進去,以達到“在歡樂中抒寫悲苦”的強烈藝術效果。
我對她這個想法在心裏還是首肯的,她的想法也得到了電視台的一致讚成。過了沒幾天,電視台“大愛汝東——圓你過年的夢”的大型公益節目如期推出,並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當我在電視上看到那個患關節炎的母親說“我需要一台洗衣機”的聲音剛落地,下麵飛播字幕打出來的手機互動,竟然有一百多個人願意幫助她圓這個夢。那個撿破爛的老人帶著四個殘疾孩子出現在屏幕上,我相信所有觀眾的心都被震撼了,他過年的願望是:“吃一頓大肉餃子,給每個孩子買雙鞋。”手機信息應接不暇,電視台打出了這樣的字幕:“因觀眾所發信息過多,致使信息平台出現擁堵故障。”
到了春節晚會上,又把這個活動推向了高潮。那個因車禍而高位截癱的病人被推到了舞台上,他們一家三口在聚光燈下淚流滿麵。這個病人說:“謝謝你們的關愛能讓我們度過一個溫暖的春節,我的心給你們跪下了!”他的女人真的在鏡頭前跪下了。這個樸素的動作,讓台下熱淚橫飛,掌聲雷動。一個企業家走上台動情地說:“你這一輩子的輪椅我都包下來了。”
撿破爛的老人帶著四個孩子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背景音樂《愛的奉獻》如夢幻般響起。四個孩子都穿上了新鞋新衣服。那個患肺病的孩子依然瞪著漆黑的眼珠看著這個喧鬧的世界。在他們轉身走下去的時候,縣裏從北京請來的兩名歌星走上台來,捐出了她們當晚的全部所得。
讓我遺憾的是,那個爺爺領著五個孩子的家庭始終沒有露麵,電視台的節目沒有他們,春節晚會也沒有。大年三十的上午,和女兒離開縣裏回家之前我專門去了一趟。五個孩子都在家,圍著爺爺包餃子。這個家雖然困苦不堪,可是依然有著幸福家庭的其樂融融。看到我進來,老人趕忙站了起來,孩子們坐著都沒動。我讓司機把我帶來的東西拿下來放進屋裏,孩子們依然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站了幾分鍾,我走了出來,站在院子裏跟老人拉家常,一個聲音突然從屋子裏飄了出來:“阿姨,你們走吧,讓我們安靜地過年!”聲音有點激動,也有點膽怯,甚至還有點憤怒。我重新走到屋子裏,看著這幾個手上沾滿麵粉的孩子,我說:“我來沒別的事兒,也不是公事,隻是想趁過年看看你們。”那個大點的女孩站了起來,她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跟我的女兒差不多大,凍得紅彤彤的小臉上掛著淚痕,胸脯一鼓一鼓的。她說:“我們不需要。”我走到她麵前,試圖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開了。“為什麼呢,孩子?”“不為什麼,”她扭頭看著牆壁,“我們隻想過一個有尊嚴的春節。”我大為驚奇,說:“孩子,這跟尊嚴無關,每個人都可能遇到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包括我在內。”這姑娘依然沒回頭:“我們也需要幫助,可不是這時候。”“那是什麼時候呢?”我問。“我弟弟沒錢交學費而被逐出校門,我爸爸失蹤沒人管,你們都在哪裏?我媽媽為什麼出走?她到政府跑了上百趟,沒一個人管我們。”
這時我女兒過來插話說:“小妹,關心別人是不分時候的。”那個女孩停了一會兒說:“是這樣子嗎?既然是這樣,為什麼隻有到了春節才能看到你們的笑臉,摸到你們溫暖的手?可是你們知道嗎,當你們在電視上拉著我們的手笑的時候,我和妹妹卻在底下看著你們哭。你們從來沒想過,把我們一家人的痛苦拿去展覽我們會是什麼心情?我爸爸每年都要在電視上死一次,媽媽每年都要在電視上跑一次,”她用手指了一下我女兒,“換你你能承受得了嗎?”
這樣的話不僅僅是憤怒,簡直算是仇恨了。現在小孩子們的早熟,著實讓我吃驚。我以為女兒會跳起來,但她卻默默地拉著我的手往外走。老爺爺跟著把我們送出門外。我坐上車,看他站在寒風中目送著我,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也一下子明白了他們的心情。我又跳下車,把過年給雙方老人準備的紅包掏出來給了他。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孩子不懂事,您別生氣……過了年她就該去打工了。”
在他的語境裏,出去打工就是長大了,成人了,懂事了。
在路上,女兒手腳不停地發著過年短信。我說:“孩子,別發了,我心裏堵得難受。”她說:“我比你還難受。”“我們的難受不一樣,你難受是受了刺激,我難受是感到無助。”女兒停止了動作,說:“不是的媽,我覺得你們徹頭徹尾地錯了。其實,拿人家的苦難作為你們愛民如子的表演道具,讓人家每年都陪綁,並不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是,你們憑什麼不經人家的允許就可以隨便推開人家的門憐憫人家?就因為你們是領導,就因為人家是窮人嗎?”
7
張和平所敘述的劉萬福殺人事件,遠比那天我在半山羊村聽來的沉重。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複仇故事,它緩慢的生長過程,充滿著遠遠比故事大得多的張力。
劉萬福與劉七的恩怨從上一代就結下了,那時劉七的爹是大隊支部書記。已經做了爺爺的劉七爹,看上了劉萬福的一個小姑,就在一次村裏組織的冬季興修水利工程的工地上,把她給強奸了。但是這事兒到底是不是強奸,劉萬福一直很迷惑。因為那時候在村子裏,小姑可以莫名其妙地不參加集體生產。她待在家裏,一會兒劉七爹就踱過來了,叼著一根煙,胳肢窩裏夾著一本記工本。劉萬福知道,隻要他拿筆在這本子上畫一道,你就可以得到一天的工分,價值一毛多錢。
後來小姑遠嫁到山那邊的安徽省去了,據說小姑夫曾經給劉七爹寫過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小姑夫肯定不會說,劉七爹也因為患睾丸癌被耗得皮包骨頭後一命歸陰(他死的時候,村子裏的人都說,死在這上頭真是報應)。隻是有一次小姑夫來走親戚的時候,一家子人正在吃飯,劉七爹忽然躥了進來,進門就把桌子掀翻了,然後衝上去扇了小姑夫一個耳光,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告我強奸你老婆嗎?告去啊,我就是強奸了,我看你能把我咋地?”劉萬福記得他爹賠著笑臉把罵罵咧咧的劉七爹勸走了。小姑夫捂著腫脹的臉,半天沒說話。
作為小孩子的劉萬福的疑惑是,如果是強奸,小姑幹嗎在家裏等他?如果不是強奸,那麼她幹嗎要告訴小姑夫?長大了他才咂摸出這裏麵的道理,估計是新婚之夜那一關小姑沒過去,被小姑夫審了出來。小姑夫一氣之下寫了封信給劉七爹,才出現後來的那一幕。
等劉萬福能想明白這個事兒的時候,恩怨已經移植到他們這一代了。從煤礦回來後他結了婚,婚禮的第二天他就領著新媳婦到田裏幹活,也算是冤家路窄,在路上正碰上劉七。他跟劉七還是小學同學,小學畢了業他就輟學了。劉七一直上到高中,畢業後憑他爹的關係跟著公社書記當通訊員,後來因為跟打字員亂搞被清退了回來,在家裏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看見劉萬福兩口,劉七踅了過來,說:“大眼,都說新媳婦長得漂亮,這一看才知道嫂子長得果真不錯啊!”說著就動手動腳起來。劉萬福說:“劉七,咱倆可是從來沒開過玩笑,這兒也不是開玩笑的地方。”劉七聽這話並沒惱怒,還是笑嘻嘻地說:“我沒趕上鬧你的洞房,今天剛好在這裏找補一下。”他眼睛看著劉萬福,趁他媳婦不注意,忽然扭頭猛地一下把她的褲子褪了下來。新媳婦裏麵沒穿內褲,羞得尖叫起來。劉萬福說:“劉七,你不能……”話還沒說完,劉七又去扯她的上衣。老婆哭著喊道:“大眼,你還是個男人嗎?”劉萬福趕緊過去推劉七,劉七一個趔趄倒在稻田裏。他從水裏爬起來,指著劉萬福的鼻子罵道:“你他媽找個破貨還跟撿個寶貝似的,你看她屁股這麼大,像個處女嗎?戴個■綠帽子還這麼囂張!”劉萬福說:“你再瞎扯我撕碎你的嘴!”劉七沒敢再過來,隻是點著劉萬福說:“有本事你過來撕撕看看!”還沒等劉萬福衝過去,就被他媳婦攔住了,媳婦說:“別跟小人一般見識。”劉萬福咽不下這口氣,拉著媳婦去了派出所。
結果可想而知,他們在派出所遭到了一頓奚落。人家警察說:“你們怎麼這麼經不起鬧騰?新婚三天,天地鬧翻。如果都不跟你們鬧,你們這婚結得多沒麵子?”劉萬福說:“要是隻有我自己遇見這事兒也就拉倒了,算我倒黴。你們知道他在村子裏禍害了多少人嗎?現在正趕上嚴打,你們不打這樣的壞蛋,光抓那些小偷小摸的算什麼啊!”警察立馬嚴肅起來:“你說話得負法律責任,他犯了什麼罪你現在就可以舉報,但是誣告是要反坐的。”劉萬福想了想,說了幾件事,警察說:“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兒,夠不著犯法。”他也實在想不起來有什麼大事,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從湖北車禍出院之後回了家,劉萬福徹底斷了進城的念頭。在弟弟妹妹們的幫助下,他買了輛農用三輪車給人家運建材。有一次他拉了一車石子正跑著,看見一輛越野車橫在路上。他下了車走過去,看見劉七帶著一群人坐在車裏。大熱的天,劉七頭上還歪戴著一頂帽子。劉七說:“老同學,你在大城市待習慣了,咱鄉下的規矩你還不知道吧?”劉萬福說:“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確實不知道。”劉七的一個小嘍囉拉開車門跳了下來,走到劉萬福的車子前麵舉起手裏的一把錐子,把劉萬福的三輪車的輪胎全捅破了,然後用錐子點著劉萬福說:“這個規矩你不知道吧?你以為咱們這麼大個半山羊都是你們家的一畝三分地啊?”說完這幫人揚長而去。
後來劉萬福才弄明白,這附近所有的建築材料都被劉七他們壟斷了,隻能從他們手裏高價買才可以。他知道鬥不過人家,就不幹這個了,承包了幾畝果園,水果下來的季節就賣點水果,平日裏往城裏販運蔬菜,以此維持全家的生活。有一天他進城販菜回來已經很晚了,進家看見屋子裏黑燈瞎火的,大冷的天,孩子們都坐在院子裏。他覺得氣氛不對,就問孩子你們媽去哪裏了?孩子們都不吭氣,拿眼看著緊緊關著的屋門。他推開門,看見老婆和大女兒一個坐在炕沿上,一個坐在凳子上相對垂淚,知道肯定出了什麼事,而且不是小事。他實在被出其不意的打擊弄怕了,那一刻他的嗓子眼發幹,頭脹得嗡嗡響。他問老婆:“出什麼事兒了?”老婆隻是哭,頭也沒抬。他問女兒,女兒也不答話,撲在床上拿被子蒙住頭大放悲聲。他又問老婆:“到底怎麼了?”老婆抽咽著說:“劉七這個挨千刀的,真不是人連個畜生都不如啊……”他覺得腳底下忽然裂開了,像一個無底深淵,一眼看不到底,心像被一隻大手揪住,有人拿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地鋸著。他過去雙手抓住老婆的肩膀,低聲喝道:“你給我說清楚,到底這個畜生怎麼了?”老婆哭得更凶了,邊哭邊說:“我就是給你說了,你能怎麼他?不是平白把你搭上受侮辱嗎?”他聽著老婆的話,心裏更加疼痛了,疼痛到麻木。“老婆,”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好像是另一張嘴說出來的,“就是一隻豬,逼急了也會咬死人;我們忍到時候了!”老婆說:“忍到時候了?要麼是他死了,要麼是咱們倆眼一閉死了才算到時候。”老婆這話讓他在複仇和無奈的情緒間漂遊,這種複雜的情緒拍打著他,前胸後背都汗津津的。盡管他知道這次事件肯定非常惡劣,但還是抱著希望不是他恐懼的那件事,再次請求老婆告訴他怎麼回事兒。老婆看了一眼在床上哭泣的女兒,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經過給他說了一遍。
劉萬福的大女兒初中畢業就輟學了,開始幫母親在家幹農活,後來經她的一個同學介紹,在鎮上一家超市打工。那天下午下班她騎車回家,出了鎮子不遠,就發現有一輛車在後麵跟著她。在一個陡坡前她下來推著車子往前走,那輛車在她麵前停了下來。劉七從車子上跳下來攔住她,說:“你爹是大眼吧?”她拿眼睛瞪著他沒吭聲。他又說:“這樣吧,明天我請你吃飯唱歌,我們交個朋友。”她說:“你也不看看你的年齡,我都該喊你大爺了。”劉七說:“最好喊我個爺爺,咱們隔輩親。”她不再理他,推著車子就走。劉七在後麵喊道:“別忘了,明天,不見不散。”她知道劉七不好纏,所以第二天不到下班時間就請假回了家。走到半路上,劉七的車從後麵追了上來。她還沒停住自行車,就看見從劉七的車上下來兩個人,其中的一個她認識,是她同學的哥哥。那倆人也不說話,拉著她就往汽車上塞。她向同學的哥哥喊道:“哥,你也害我嗎?”那人也不答話,隻管往車上推她。劉七在車裏說:“這裏沒有你哥,隻有你爺爺我。你識相點,你敢喊立馬把你的嘴封住!”她還是不管不顧地喊了起來,但車子的門已經關上了。車子往山上開去,她的胳膊被人緊緊地抓著,一下也動不了。接下來的故事就像演電影一樣:她被扒光了,被扔在一個超大的床上,被那個跟他爹一樣年齡的人壓在下麵……
聽完老婆的敘述,劉萬福覺得渾身像被掏空了一樣。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屋子裏沉悶得簡直像要爆炸。老婆說了這些以後,就像放下了一副重擔,拿空洞的眼睛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女兒,好像這事兒已經跟她無關了。後來,劉萬福說:“我要不把這個王八蛋碎屍萬段,我就真不是個人了!”女兒忽然停止了哭泣,坐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砍碎他也得拿他喂狗!”說完愣了半天,又捂住臉哭了起來,然後看著劉萬福說:“爹,我求你了,吃個啞巴虧算了!這事兒要鬧騰出去,你想想你們還怎麼活?我還怎麼活?”
劉萬福還沒答話,老婆已經站了起來,拉開屋門召集孩子們說:“吃飯吧。”
8
我試圖在劉萬福的故事裏尋找背麵的東西,也就是說,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故事?這是比故事本身更耐人尋味的東西,也是張和平反複向我詢問的問題。每次講一段劉萬福的故事,他總是要加上這樣的設問:要是他不去挖煤能會咋樣?要是他不去販運能會咋樣?要是派出所把劉七嚴打了能會咋樣?我告訴他,生活是不能假設的,不是應該咋樣,而是就是這樣。他說:“你說這就是他的命?”我說:“你是個老師,怎麼還信這個?”他的回答讓我啼笑皆非,他說:“我是教語文的。”我說:“是不是教哲學的就不信了?”他愣了一下也笑了:“現在還有誰不信這個呢?”這個非常簡單的結論真的把我給鎮住了。我想,如果真是一個國家的老百姓都信這個,那這個國家還有救嗎?
當然,這不是我應該考慮的問題,畢竟尚有“肉食者謀之”,我“又何間焉”?我需要考慮的是,在這個故事裏,怎樣找到老師說的“真正的小說”——看清楚它的人物,琢磨透它的細節,從而對他們的生命進行評價。在別人的生命裏穿越,其風險自不待言,而我更大的苦惱來自於在沒有看清楚自己之前,如何能夠看清楚別人?
隻要一安靜下來,劉萬福殺人的那把刀子就明晃晃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同時,我總是把它和一個作家的小說《清水裏的刀子》聯係起來。曾有一家雜誌讓我點評過這部作品,我在評語裏說,這是二十年來我讀到的最好的小說。在這篇小說裏,一頭牛能在自己作為犧牲奉獻給真主的時候,看見宰殺自己的那把刀子。因為牛是大牲,它能看見群星後麵的天庭,那是它的尊嚴所在。而作為殺人者的劉萬福,又是在什麼時候看到了自己生命裏的那把刀子?我相信,他的尊嚴不是由燦爛的星空做底子的,而是在生活的爛泥裏一點一點泡出來的,即使到了天庭他尋找的肯定不是燦爛的星空,而是一個能讓自己喘口氣的角落(如果天庭有角落的話)。作為當時的看客和後來的讀者,也許看到的隻是他一刀索命的快意恩仇,看到的隻是他把刀舉起又落下的物理過程,可支撐這個物理過程的心理過程有多長?是一個世紀,一輩子還是一刻?
可以肯定地說,不是一刻。有一次,劉萬福見到了劉七,劉萬福說:“劉七,你的頭晃蕩得太久了!”這話從劉萬福嘴裏說出來,著實讓劉七吃了一驚。“嶽父大人,”劉七剔著牙說,“是太久了!是太久了!”等劉萬福走過去,劉七呸地吐了一口痰,好像那口痰就是劉萬福,他用腳踩著那口痰,狠狠地說:“這話也配你說!”
那天殺了人之後,劉萬福掂著刀先去了自家的墳地。他把刀插在墳前,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爹!娘!兒子這邊的事兒已經一了百了了,就要跟你們見麵了。我很快就躺在你們二老腳頭,再也不分開了!”說罷,拔腿去了派出所投案自首。
先後開了兩次庭,他對自己的犯罪過程供認不諱。法庭的判決下來了,死刑。第一次就是判死刑,法庭問他上不上訴,他說不上訴。第二次開庭法官還是這個問題。“不上訴,”他堅決地說,“我隻想著快點死,等死比找死還難受。”
關在死牢裏的一共有三個人,一個是黑社會犯罪的主犯張科大,一個是因為妻子有外遇而憤然殺妻的中學教師王思成,他們三個人都戴著腳鐐手銬。劉萬福進來已經是晚上了,還沒看清楚屋子裏的人,就聽見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又來客人了!”等警察鎖了門出去,這個聲音又問了一句:“做了幾個?”劉萬福這才看清楚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麵皮白淨,像個老師,隻是胡子有點長。“我殺人了,倆。”劉萬福回答他,估計他問的“做”就是殺的意思。那人說:“還趕不上我的零頭。那個老師,”他用頭點了一下另外一個牆角的人,“他最窩囊了,自己老婆被人家睡了,臨了被殺頭的卻是他。”劉萬福沒答話,他又接著說:“我這一輩子賺大發了,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睡的睡了,該殺的殺了。”
劉萬福轉過頭去看那個老師,他皮膚黢黑,滿臉胡須,倒像個殺手。後來他想,這個世界真是顛倒了,老師像殺手,而殺手像個老師。有一次他問起老師的殺人經過,那黑臉漢子半天沒理他。張科大對著老師說:“你還想要出場費咋地?這是你這一輩子最後一個人聽你講你的故事了。”他還是不說話,後來張科大三句話就把這件殺人故事說完了:“他跟他老婆是大學同學,他老婆愛的那個男人跟他們的另外一個女同學結婚了。他老婆在人家的婚宴上喝醉酒後宣布要跟他結婚。結婚沒多久,他晚上回家發現那個男人跟老婆睡在一起,就宰了他們倆。”說完又找補一句:“真窩囊!”劉萬福想,你隻知道他窩囊,不知道我比他還窩囊。所以等張科大讓他講他殺人的故事的時候,他就把前麵的大部分內容省略了,隻是從果園講起。講到手起刀落那一段,張科大哈哈大笑,痛快痛快!這才像個大哥。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喊他大哥。
進來沒幾天,家裏送來了一套西裝,還有秋衣、襯衣和鞋子襪子,都是嶄嶄新的。張科大說:“這是家裏給你送行的。大哥你先走,給我們打個前站,到時候我倆也有個依靠。”劉萬福把那些衣服翻過來撫摸著,在裏麵找到了兩封信。一封是弟弟寫來的,弟弟在信中說:“哥,我們都盡力了,你別怪弟弟妹妹們沒能耐,沒把你撈出來。我們幾個常常抱頭痛哭,都想替你去挨這一槍,可是國法不容啊!現在我想跟你說,我們唯一的遺憾就是你不能回到爹娘的腳頭了。咱們的墳院已經沒地方了,就是那個地方能擠下你,也擠不下我和三弟。你怎麼忍心咱們兄弟到那邊再分手啊?我們的意見是再新開一塊墳地,咱們弟兄三個還住在一起,我們跟你還沒過夠。哥,你一定答應和原諒我們。”老婆的信是女兒代寫的:“你的苦終於熬到頭了,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悲傷。你安心地走吧,在那裏等著我,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在妻子的話下麵是女兒自己的:“爹,我們愛你,我們為有你這樣的父親而驕傲和自豪。”看完信,淚水無聲地從他臉上落下來。張科大說:“大哥,這時候哭足哭夠,上路的時候得像個漢子!”
晚上看守所送來了幾個菜,還有酒。過來了幾個幹警,把他們三個的腳鐐手銬全打開了,監視著讓他們洗洗手臉開始吃喝。張科大說:“大哥,給你送行還要我們倆作陪,人家警察真夠意思!”他沒說話,都知道這頓晚餐對他意味著什麼。當天夜裏他睡得很踏實,隻是到後半夜,他被王思成的夢話驚醒了。王思成喊道:“鳥!那麼大的紅鳥!”這是他聽見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第二天相當平靜,並沒有人來帶他。第三天的早上,牢門嘩啦啦地打開了,過來一群戴墨鏡的法警,把張科大和王思成帶出去後,又嘩啦啦地把門鎖上了。他用頭撞著門喊道:“法官,法官,還有我!”一個法警把瞭望口打開,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死也這麼著急啊!”他心裏想,我咋不著急啊,已經著急兩個多月了。
當天上午,法院又來了兩個幹警,向他宣布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定,根據他的犯罪性質和自首情節,改判為死緩。
聽完判決,他愣愣地站了半天,最後說:“怎麼你們不辦個人事兒,把我殺了啊!”
9
有幾件事情還需要做一個補記。
關於劉萬福這個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那天張和平到我辦公室來,異常高興地告訴我說,到監獄不久劉萬福就被改判了,由死緩改判為無期徒刑。我也替他高興,問張和平:“他怎麼表現這麼好?看來是真的悔罪了。”他說:“這事兒你可幫了大忙了。”我詫異:“我?幫忙?”“是啊,那天在信訪局門口的廣場上,你講了話。那個三死三生的新聞在網上被一百多家媒體轉載,所以監獄研究給他減了刑。不過還得感謝縣委宣傳部,那個活動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我想起來了,那天是由宣傳部副部長帶著電視台過去錄的像。這個橋段讓我有點意外,但也覺得完全在情理之中,當然也在套路之中。
臨走,張和平囑咐我說:“趙縣長,這事兒你要是寫成小說的話,也不能把劉七寫得那麼壞。我前天去監獄看劉萬福,他也是這個意思。”“為什麼呢?”我很吃驚。“其實劉七這個人也辦了不少好事,進村的路都是他修的,村裏建校沒錢也都是他捐的。”嗯,我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最懂辯證法的是人民群眾,這話沒錯兒。“劉七的爹也沒那麼壞,三年自然災害那些年,他私自讓老百姓在山上偷偷地種果樹養家禽家畜,也冒著殺頭的危險哩!”
他還說:“趙縣長,你得多往鄉下走走。咱這地方有寫頭兒,您想想,鄂豫皖三省交界,解放前出紅軍,解放後出將軍,人的膽子大得很!”
關於縣委書記周啟生我還想說幾句。我掛職結束回省裏不久,他就被調到市政協工作了,明升暗降,這已是公開的秘密。我和老公去看過他幾次。他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激情和銳氣,豪氣幹雲的喝酒氣派也沒有了。“你這次喉結動了。”我笑話他,他也一臉無奈,說:“術不及道,道不及勢啊!”
其實,他哪裏去研究過什麼術道勢?隻不過是自我解嘲罷了。
喝完酒後,我們又找了個地方喝茶,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實在找不到話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離開他往回趕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一點多了。在路上,老公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是一首詩。詩的名字是《兄弟》:
我不想在一首詩裏翻身
不想在被反複歌吟的長句裏蘇醒
除非碰著那些人
他的骨頭硌著我的痛處
眼裏的光摻著時間的沙礫和無助的悲哀
而即使坐在動輒得咎的明處
語言的劍鞘
仍然包裹不住思想的鋒芒
他是我的兄弟
我們不該讓思想劈麵相遇
在靜夜裏電閃雷鳴
不該在風雨如磐的時節裏
把日子拚貼得風生水起
兄弟
記得有一次我們談起了王小波的散文
仿佛站在楚襄王的快舟上
“一點浩然氣,
千裏快哉風”
我們在這個時代裏鼓腹而遊
也在這個時代裏百病叢生
不管是在廟堂之高
還是江湖之遠
左手家國天下
右手兒女柔情
如今,何處是長亭更短亭
天涯望斷
高樓休倚
隻是讀到“理想主義火焰生生不息”時
鼻腔發酸……
原刊責編 楊泥 本刊責編 魯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