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年輕人(弋舟)(1 / 3)

《年輕人》 文\弋舟

選自《清明》(雙月刊)2011年第6期

【作者簡介】 弋舟:1972年生。有長中短篇小說刊於文學刊物。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中國作協會員。

姬武和虞搏是兩個來自小城市的年輕人,小學就在一個班做同學。後來一同上少年宮的美術興趣班,再後來,又一同考上了師範大學,來到了省城,讀美術專業。本來兩個年輕人的誌向還挺高,目標是定在北京,定在中央美院這樣的藝術學府。但他倆從小廝混在一起,也說不上是誰影響了誰,總之文化課都不大爭氣,盡管專業挺強,目標還是落了空。

原則上,師範大學是給未來培養師資力量的地方。姬武和虞搏考上的這所師範大學,也不是太拔尖的那種。第一堂課搞學前教育,開宗明義,班主任首先要打消學生們好高騖遠的思想。班主任說,諸位不要覺得自己是來做藝術家的,大家的本分是將自己訓練成一名合格的中學教師——這同樣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值得大家畢生孜孜以求。

話當然是不錯,可這本來不錯的話聽在耳朵裏,就讓人沮喪了。這幫年輕人,不乏在藝術上很有一些天賦的,就是因為文化課差,才落到現在這麼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入學之際,對待他們的正確做法,也許應當是安撫大於鞭策,來點心理輔導,給年輕人一點緩衝,一點餘地,甚至一點口是心非的鼓勵,等緩過勁了,來日方長,再進行必要的教育。孰料校方淩厲得很,不由分說,就是要給他們雪上加霜一下,像是一個下馬威。

可不就是一個下馬威?校方有校方的態度。相對於這所在師範序列裏都不怎麼顯眼的大學,如果不旗幟鮮明地強調辦學宗旨,一味任由年輕人不切實際地做夢,顯然也不是個辦法。尤其是這幫學美術的年輕人,看看都叫人發愁,還沒怎麼樣,異彩紛呈,一個個的麵目就已經光怪陸離起來,如果不嚴加管束,不幹淨利落地打擊一下,可怎麼好?

所以說校方也有校方的苦衷。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麵說。

姬武和虞搏從小城市來到省城,沒有去成夢想中的北京,這算是他們人生的第一個挫折。其實想一想,也沒那麼絕望。本本分分去做一名教師,不也是很光榮的嗎?這個道理挺簡單的,但姬武和虞搏卻想不通。因為他們是年輕人唄。我也想過,換了是我,在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掉進夢想與現實的落差裏,我會怎樣呢?沒的說,我也是要想不通。這就是年輕人,挺簡單的事,到他們那兒,就要擰一下,等轉過彎,青春也就過去差不多有一大半了。

挺快的,姬武和虞搏,兩個讀師範大學的年輕人,這一擰,就擰到了大三。

世界此時在姬武心裏變了模樣。怎麼說呢,姬武被擰得狠了點兒,矯枉過正,從藝術之夢中被擰醒,就去直麵現實了。那份浪漫的情懷,被姬武從腦袋裏斬草除根。這麼說,學前教育還是收到了效果,無論如何,姬武是不做藝術家的夢了。藝術之光不再能穿透姬武漸漸結了殼的心。姬武拒絕再拿遙不可及的夢想來作繭自縛,妨礙自己去抓住世界的本質。什麼是世界的本質呢?在姬武這裏就是——當一個中學教師便是人生的悲劇,不啻於掉進了壕溝裏。這個見識來自姬武的父母。不幸得很,姬武的父母就是做中學教師的,一個教語文,一個教物理。姬武對於中學教師的偏見,挺直觀的,就是來自於他的父母。這其實也沒什麼可指責的,年輕人嘛,經驗就是這麼有限。姬武耳濡目染,隻看到他的父母窩囊了半輩子,世界觀就是這麼來的,你不能要求他有更加悠遠的視野。

姬武用手中的畫筆來跟世界做交易,和班上幾個誌同道合的同學購買了設備,投入到行畫的製作中去。什麼是行畫呢?就是商業性臨畫。在投影儀的照射下,年輕人組織起一條流水線,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你畫頭,我畫脖子,你畫房子,我畫樹,一幅幅魯本斯、倫布朗,以及塞尚、高更,就從筆下成批生產出來了。年輕人賣破爛一樣將大師們賣給專門的畫廊。畫商們呢,他們派出的掮客也真像是收破爛的一樣,蹲在學校的大門口吆喝:有畫的賣?

虞搏變化不大。這個年輕人從小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樣子。如果把世界看成信號源,把人看作接收器,那麼虞搏的接收係統好像就有些不太靈敏。當然,這會妨礙虞搏接收有益的信號,對於成長,不能算好事。但過來人都知道,人在年輕的時候,世界給人發射的往往是凶惡的電波,更多的是讓人張皇失措和六神無主,說是有害的輻射都不為過。所以,年輕的時候,接收係統遲鈍些,也就不一定必然是壞事了。還是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麵說。由此,年輕的虞搏受到的刺激和幹擾就少一些。但這並不說明虞搏心裏沒想法。虞搏隻是不表露,掖著,等待一個能和自己的接收係統合拍的契機。

虞搏挺青澀的,始終保持著一個小城青年的模樣,幹淨的襯衫、周正的外套,牛仔褲的顏色也永遠是那種清清白白的淡天藍。他這副造型,入學之初都算是一個別致的,三年讀過來,身邊的同學們都沸騰了,就更顯出了他的與眾不同。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對著虞搏說出“年輕人……”這樣的半句話,那八成是表示讚許,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虞搏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值得期許的,符合年紀不輕的人們的審美,挺主流的。其他年輕人早已經轉移了目標,重新給自己的人生定了位,虞搏卻安安穩穩,好像已經有了主意,正在筆直地走向未來的中學講台。青春那雙擰巴人的大手,在虞搏這兒,貌似無效了。他舒舒展展,像一棵喜人的樹,長得還怪挺拔。是虞搏胸無大誌嗎?當然不是,每一個年輕人的胸膛裏都有著一顆火熱的心,一俟條件成熟,就要趁機燃燒一下。虞搏隻是沒有找到點燃他的方式。

在虞搏的比照下,姬武有時候也會反省自己,認為自己如今活得不怎麼高級,反倒是虞搏,悶聲不響,無形中卻有了優越的體麵感。但更多時候,這種比照會令姬武不滿。姬武首先是替自己這位夥伴著急,他想這都什麼時候了,虞搏怎麼還這麼顢頇呢?其次,姬武還有點憤憤不平。姬武不平什麼呢?這跟虞搏的父母有關。虞搏的父母都是公務員,在他們的家鄉,那座小城市,虞搏的父親還有些不大不小的職務。這就成了小城市裏中學教師和公務員之間的比照。姬武覺得自己現在這般手忙腳亂,根源就在這裏。誰讓他是中學教師的兒子呢?而虞搏,這個公務員的兒子,就可以保持一個從容的派頭。姬武想,虞搏當然不用著急,他後麵的路,早就被修直了——當然不是通往中學講台。可通向何方呢?在姬武想來都不重要。在姬武這裏,世界上隻有一條死路,那就是去做一個中學教師。

畢竟是從小到大的夥伴,姬武的心裏再紛擾,對於虞搏,他還是真心相待的。虞搏八風不動,姬武還是高興的,覺得總比自己這樣慌張著好。結果,虞搏卻陡然有了狀況。什麼狀況呢?出現了一個契機。

他們就讀的這所師範大學,周邊挺亂的。這一點好像是個社會現象——如今的大學周邊幾乎都挺亂的,鍾點房啦、遊戲廳啦、廉價KTV啦,比比皆是,還有就是既髒且亂的夜市,把校園外圍搞得烏煙瘴氣。

這天晚上,虞搏一個人出來找東西吃。夜市裏人頭攢動,彌漫著辛辣的燒烤味。虞搏不知道在這人間煙火的背麵,上帝已經將一個姑娘安排在了眼前,馬上就要向他衝過來。姑娘的確是衝了過來,分開人群,徑直撞在了虞搏的身上。兩個人都被撞得東倒西歪。虞搏站穩腳跟,看到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揪住了眼前的這個姑娘。周圍很自覺地讓出一個圈,路人們又驚慌又驚喜地看著圈中的四個人:兩個男人毆打一名姑娘,另外一個則是不知所措的虞搏。兩個男人很凶,作勢要往死裏打的樣子。姑娘出人意料地頑強,毫不氣餒,不屈不撓地與對手扭扯。隻是力量對比太懸殊,很快姑娘臉上就見了血,也不知道鼻子還是嘴,破了。虞搏被圍在那個圈子裏,這讓他在心理上覺得自己也是個當事者了。年輕人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事把他的本能刺激出來了。下意識的,虞搏就手拎起一條長凳,不輕不重地砸在一個男人的後背上,像是跟人打了個不鹹不淡的招呼,直把對方招呼得愣了一下,不動了,挺想不通的樣子。另一個男人鬆開姑娘的頭發,機敏地向後跳開一步。

媽的你們怎麼才來?姑娘罵虞搏。什麼意思呢?原來是虛張聲勢。

虞搏不知所雲地持凳而立,擺出個繼續招呼人的架勢。兩個男人見對方來了幫手,而且還是“你們”這樣一個規模,當即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後麵的事,就有些不像真實的事兒了,有些虛幻,有些渾噩和蒙昧,除了年輕人,一般人很難理解。姑娘把虞搏帶到一個出租屋,她洗去臉上的血汙,施施然朝著坐在一張木床上的虞搏靠過去。虞搏的心思亂糟糟的,還處在之前的亢奮中緩不過神,手裏差不多還是那條板凳的手感。這種出租屋在校園周邊比比皆是,因陋就簡,符合年輕人的消費水平,派什麼用場,大家心照不宣。但虞搏卻是第一次涉足其間,正是有些好奇,就這麼不清不楚地有了自己的第一次性經曆。

第二天虞搏見到姬武的時候,姬武就感覺到虞搏有些異樣。虞搏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但心情卻是真的變了。心情變了,即使臉上不帶出來,整個人還是會有些令人說不出的異樣。姬武挺敏感的,他現在正努力捕捉世界的本質,所以看問題就直接往本質上看。

姬武說,虞搏你去找小姐啦?

虞搏嚇了一跳,有些生氣地瞪著姬武。

姬武歎口氣說,唉,幹嗎瞪我?你這個年輕人。

你看,姬武現在也是這種口氣了。他是不是也覺得將同伴稱為“年輕人”,自己就有了某種心理上的優勢?可見,當人一直麵現實,不自覺就會變得有些老氣橫秋。

虞搏不說話,瞪姬武,就是心虛的表現。他也正在拿不準,自己昨夜的經曆是個什麼性質?莫非,那個姑娘真是個小姐——就像大家盛傳的那樣,住在出租屋裏的姑娘,都是做小姐的?但虞搏不願意下這樣的結論。一個年輕人,剛剛經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當然不願意妄自菲薄,而且,他還會放大自己的經曆,最好將一切弄成一個傳奇。

昨夜事情發展得太快,虞搏來不及仔細體會,像是做了一個無法複述的夢。但現在,虞搏就覺得此番遭遇頗具傳奇色彩了。那個姑娘叫人難忘。難忘不是因為她賜予了虞搏人生的第一次,當然這也算是因素之一,但讓虞搏耿耿於懷的,是那個姑娘不堪的處境。他們相遇了,這是上帝的安排。姑娘以一副被毆打、被侮辱的形象出場,其後呢,虞搏在一間粗鄙的出租屋裏交出了自己的人生第一次。這一切,給夜晚的傳奇構成了陰鬱的背景。傳奇是什麼?字典裏有解釋,傳奇就是情節離奇或人物行為不尋常的故事。虞搏陷在自我傳奇化的情緒裏,不免就有些悲天憫人,同情起那個姑娘。就像王子遇到了灰姑娘,沒誰這麼要求,虞搏卻覺得自己對那個姑娘有了天然的義務。

接下來的幾天,虞搏騎著一輛不去碰它都會自己響起來的破自行車,頻繁地離開校園。他們就讀的這所師範大學,地處城鄉結合部,周邊的地貌有些特點,溝溝壑壑,此起彼伏。那些出租屋大多建在溝裏,屋頂幾乎與地麵平行,讓人擔心遇有大雨它們身處的那個坡度就會淪為災區。那間出租屋也在一個坡下麵,給人的印象是,似乎誰都可以進去住一下——隻要你願意下到那個大坡下,推開那扇永不上鎖的門,躺到屋裏的那張木床上,那麼你就是它的居住者了。虞搏連續幾天坐在一棵槐樹下,遠遠看著出租屋露出地麵的屋頂。屋頂是鐵皮搭的,風吹雨淋,鏽跡斑斑。中間隔著一條鐵路,半個小時左右就會有一列火車鏗鏘而過。火車過後,灰塵落在虞搏幹淨的襯衫上。虞搏神情憂悒地望著自己的目標。總有一些裝束可憎的人在那間出租屋進進出出。所謂“可憎”,大約隻是虞搏的觀感,人家不過也是些年輕人,年輕人奇裝異服,標新立異,按理說虞搏是應當理解的。但現在的虞搏,看待這些事物,偏見就比較多。虞搏看著他們的腦袋一個個沉入到坡下,又一個個滑稽地浮上來。一些奇怪的喧嘩飄在風裏,吃驚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語焉不詳的謾罵。虞搏從中辨認出一個聲音,於是如同被刀片割了一下,讓他覺得自己的心都疼了起來。

終於有一天,一列火車過去後,虞搏下到了那個坡下。

是你呀。姑娘毫不吃驚地看著虞搏,好像跟他提前預約過一樣。

屋裏隻有她一個人,虞搏是確定這一點才下來的。有那麼一瞬間,虞搏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木訥地看著那扇足有一麵牆大的西窗。其實那天晚上這麵西窗已經讓虞搏感到了震驚,不同的是,彼時是夜晚,窗外黑黢黢的一片,此時透過玻璃,窗外葳蕤的草叢搖曳在金色的晚霞之中。姑娘幽暗曲折地站在窗前,晚霞金色的背光使得她看起來好像一個剪影,也好像一個毛茸茸的標點符號。

逗號,虞搏脫口說道,你像個逗號。

姑娘哈哈大笑,說,幹嗎非是逗號?幹嗎不是感歎號?

虞搏說,還是像逗號。你的頭這麼大,輪廓就是像個逗號。而且你站得一點也不直,怎麼會像感歎號呢!

其實姑娘的頭不算大,不過是發型蓬鬆,給人一種煙熏火燎過的感覺而已。虞搏這麼認真,姑娘覺得很好玩,大聲說,好吧好吧,就逗號吧!我以後就叫逗號。

虞搏受到了鼓舞,進一步說道,嗯,逗號,你不能這樣,別這樣了。

不能怎樣?逗號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問他,你要我怎樣?

是呀,虞搏要人家怎樣呢?他自己也說不清,總不能要求人家不要呼朋引伴吧?虞搏說,我不要你這樣……

嗨!逗號說,你不要?

是,你答應我了,可你還這樣。

我答應過你嗎?逗號從窗前走過來說,坐下吧,坐在床上。

這間屋子裏,除了床,沒地方可坐。

虞搏扭捏了半天,說道,如果你不記得了,或者,你隻是說說而已,我沒什麼可說了。說完虞搏轉身走出小屋,他以為自己會被叫住,卻沒有聽到期望中的聲音。

這個逗號跟虞搏承諾過什麼嗎?對此誰都沒有把握。但虞搏堅持說那天夜裏他們倆就此有過一番談話。後來虞搏對姬武說過,那天夜裏,他已經領略了這個逗號的放誕,並且規勸過她,逗號呢,沒什麼含糊的,當即就答應了。想想吧,當時的虞搏,剛剛完成了他的成年禮,開口訓誡一個姑娘,又立竿見影,當然成就感便要油然而生了。所以虞搏很看重這個。他沒有料到,再次見到這個姑娘,人家卻矢口否認了。

出租屋的後麵是一片大得令人生疑的曠地,野草長得漫無邊際。虞搏走進這些穭生植物裏,一個人在風吹草動中默默地走出很遠,然後找了塊地方坐下,將自己隱藏在草叢中。草莖不停地掃在虞搏的臉上。這時候的虞搏,內心還是比較平靜的。他想,可能真的是自己記錯了,或者是自己臆造了一些情節,如今,不過是夢醒了而已。如果這一天虞搏可以不受打擾地再坐一會兒,那麼其後一切就會回到按部就班的軌道上,虞搏會拍拍屁股,回學校,繼續去接受大學教育,直至走到中學講台,或者其他什麼崗位上去。但是逗號盲目地奔跑過來了,在草叢中漫無目的地尋找。透過那麵西窗,她看到這個年輕人隱沒在了野地裏,給她的感覺好像是突然溺水了一樣,需要被人打撈。草莖折斷的聲音紛亂動蕩。她看到他了,兩個人有些驚愕地對望在夕陽下。逗號向虞搏一步步蹚過來,像涉著水。虞搏呢,站起來,跑了。

來日虞搏守在槐樹下,再次看到逗號和一個男人消失到鐵路對麵的地平線下,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虞搏的平靜再也沒有了。不要小看昨天傍晚逗號的那個靠近,這一張一弛之間,年輕人的心思卻全亂了。虞搏騎上那輛破車子決定離開。騎了十幾米,下來推著走了。現在這輛破車微不足道的速度都令他窒息。騎在車上,虞搏感到風一陣陣地灌進肺裏,讓他哽噎不已,像一條擱淺的魚。

虞搏回到學校,坐進畫室裏失神地看著眼前的一組靜物,深紫色的衫布、花裏胡哨的錦雞標本,仿真桃子和不鏽鋼的餐具,突然就覺得原來一切都是虛假的,是幻象,他們對著一堆假東西精心描摹,有什麼意義呢?這就是產生疑問了,年輕人對自己的生活懷疑起來了。虞搏遲遲沒有動筆,讓繃好的畫布始終空洞地潔白著。

我要搬出去住,虞搏冷不丁對身邊的姬武嘀咕了一聲。

姬武沒聽明白,回頭看他,他已經揚長而去了。姬武追出畫室,但沒有從虞搏那裏得到什麼解釋。虞搏拒絕解釋,用一張恍恍惚惚的臉對著姬武,惹人徒費猜疑。這是怎麼了?姬武想一定是師敏麗惹了虞搏。

說起來,師敏麗算是虞搏的女朋友。而且這個女朋友,也像姬武一樣,和虞搏算得上是兩小無猜。他們都是那座小城市裏少年宮培養出來的,當年在一起學畫畫,一起提高了專業,一起荒廢了文化課,所以像被安排好了似的,一起來上師範大學了。如今,他們是大學裏的同學。師敏麗這個姑娘,長相有些像大名鼎鼎的李宇春,走的是那種中性的路子,短發平胸,像一個假小子。年輕人的審美觀挺奇怪的,讓人搞不懂,倒是這種假小子似的姑娘,如今行情很好。師敏麗在師範大學裏行情也很好,追她的同學不少。但師敏麗不為所動。因為師敏麗的心裏裝著虞搏。

當年三個年輕人考上了師範大學,對於他們,是一次挫折,對於培養他們的小城少年宮,卻是個業績。可不是嗎?一下子給省城輸送了三名大學生,這個成果可不小。沒考到北京,這個責任不在少年宮,在他們各自的學校。少年宮在專業上,是盡到自己責任了,將他們培養出了畫畫的特長。據此,少年宮決定開個慶功會,祝賀一下他們,同時也宣傳一下自己的辦班水平。

三個年輕人的父母都受邀前來。虞搏的母親在財政局工作,人是很精明的,當場有意無意放出些話,意思是讓師敏麗在大學多“管著點兒”虞搏。這“管著點兒”,總要有個名堂吧?不明不白,人家姑娘憑啥替你“管著點兒”兒子?這就在話裏話外說出些其他味道了。半開玩笑半認真,那意思就把師敏麗說成了虞家未來的媳婦。這樣就名正言順了,說得通了,算是做婆婆的一個交托。師敏麗的父母在小城開蛋糕房,女兒考上師範大學,對於他們是一件心滿意足的事,跟虞搏家這種公務員家庭攀上情分,就是錦上添花,沒有理由不半真半假地跟著附和。場麵就很喜慶。

三個年輕人呢,卻是各懷心事。姬武很鬱悶。看著自己的兩個夥伴又近了一步,姬武挺失落的,心裏不免有些埋怨。埋怨誰呢?當然是他的父母。姬武的父母,那兩位中學教師,落寞地坐在一旁,看著別人的家長談笑風生。姬武教語文的父親低聲對兒子說,姬和虞,這兩個姓,都是古姓。姬武愣了一下,終於忍不住瞪了父親一眼。虞搏一貫恍惚著,偶爾聽到自己的母親誇讚師敏麗,就回頭看一下母親,心想,我怎麼沒看出師敏麗有這麼好?在虞搏眼裏,他把師敏麗當成一個兄弟,以前開玩笑,還讓師敏麗背過他呢。虞搏挺單薄的,所以假小子似的師敏麗背得動。師敏麗呢,聽著父母們嘻嘻哈哈,將她說成了一個主題,年輕的心一下子開了竅。怎麼說呢?這姑娘動心了,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虞搏。

所以上了大學後,師敏麗就“管著點兒”虞搏了。所謂“管著點兒”,不過就是照顧虞搏的生活,洗洗衣服啦,端個飯什麼的。一來二去,虞搏沒什麼反應,輿論卻認定了,師敏麗是虞搏的女朋友。

他們這批學生招得多,怎麼說?擴招了唄。師敏麗在另外一個班。姬武站在教室門口,把師敏麗喊出來說話。

姬武說,虞搏說他要搬出去住,他這是唱的哪出?

師敏麗說,我不知道啊。

姬武說,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吃驚,你怎麼會不吃驚呢?他跟你也說了吧?

吃驚?我為什麼要吃驚?師敏麗不看姬武,發了會兒呆說,他沒跟我說,但我早知道他不會消消停停地在學校待下去。

師敏麗的回答更令姬武費解了,好像她和虞搏之間有著秘不示人的攻守同盟。師敏麗憑什麼“早知道”呢?虞搏又因何“不會消消停停地在學校待下去”呢?對於虞搏,姬武一貫認為自己是最了解的,但此刻聽了師敏麗的話,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最掌握情況的人了。師敏麗放出這樣的話,應該是基於一個姑娘對於自己心上人的那種把握。這種把握是很微妙的,必須要用一顆開了竅的心。師敏麗用心地“管著點兒”虞搏,於是就看到了虞搏風平浪靜之下的暗流。姬武抓世界的本質,師敏麗抓虞搏的本質,她看出來了,這個虞搏,內心比誰都洶湧。有一件事,姬武並不知道,那就是虞搏曾經一個人去過北京。虞搏對師敏麗說,他天天站在中央美院的校門口,看著人來人往,但一次也沒有走進去。師敏麗從這件事和這些話中,看出了虞搏洶湧的內心。

姬武知道自己不能去刨根問底,那樣會顯得很蠢。對於師敏麗,姬武也有些難言的情緒。本來姬武並不是格外留意師敏麗,但師敏麗被輿論規定成虞搏的女朋友後,姬武的心裏就有些變化了,但又不可告人,所以麵對這兩位夥伴時,常常有些左右不是。

姬武氣鼓鼓地對師敏麗指出,師敏麗你要管著點兒虞搏!

師敏麗回過了神,轉身找虞搏去了。但是顯然,師敏麗沒有管得住虞搏。虞搏當天晚上就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也沒來上課。姬武和虞搏睡一個宿舍,這還是姬武想辦法調在一起的。姬武已經習慣了,隻要睡在宿舍裏,就能看到虞搏的影子。以前是姬武常常夜不歸宿,這天夜裏沒了虞搏,姬武幾乎一夜沒睡。虞搏的床空在那裏,無端地讓姬武覺得本來逼仄的宿舍陡然空曠遼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