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夜裏,姬武一個人躺在宿舍裏思念他的兄弟虞搏。姬武想起一些酒醉的夜晚,虞搏用濕毛巾冰在他滾燙的腦袋上,憐憫地看著他,對他說,別把自己不當回事兒。姬武回答,凡·高把自己當回事兒,可這位前輩鬧得“連椅子都搖晃起來”,最後割了耳朵都不行,還得朝自己肚子上來一槍……
就在這時,虞搏推門進來了。姬武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從小到大,姬武沒見過虞搏這麼狼狽:襯衫馬馬虎虎地皺成一團,褲子膝彎處更是溝壑縱橫,屁股後麵的一隻口袋,居然惡劣地向外翻著舌頭。虞搏一頭撲到自己的床上,臉埋在被子裏說,進來吧。顯然這不是在對姬武說。於是一個姑娘邁了進來,藍色的短裙,襯衫的袖口和領子是乳白色的,這身打扮,像個水兵。
逗號,姑娘向姬武笑了一下,然後坐在虞搏床邊。
好半天姬武才判斷出“逗號”這兩個字是她的名字,這個姑娘是在作自我介紹。
虞搏說,姬武你去把師敏麗找來。
平時虞搏很少這麼指使人。姬武糊裏糊塗地遵命去了。一邊走,姬武一邊撓頭。怎麼了呢?姬武覺得這個姑娘很麵熟。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時,姬武終於想起來了,可謂恍然大悟。我見過這姑娘的乳房!姬武在心裏對自己大喝了一聲。原來,學校附近有一家文身房,老板常請師範大學的美術生去給客人繪圖樣,隻要是掙錢的事,姬武從來不落人後,姬武在那裏給很多人的身體上畫過畫。其中有一次,來了個姑娘,要求給她的乳房上刺隻蝙蝠。之前也有女顧客,也有怪要求,但這次算是格外離奇了些。姬武還記得,當時自己握筆的手是有些顫抖的,尤其當眼前那隻乳房泛起一片米粒般的疹子時,他幾乎有種缺氧般的眩暈。姬武記住了那隻乳房,反而對那隻乳房的主人,需要撓一陣頭才能想得起來了。
姬武把這個發現說給了師敏麗,虞搏領回來一個姑娘,而這個姑娘的乳房上,姬武興奮地宣布,有一隻我畫上去的蝙蝠!
師敏麗一路跟著姬武走,直聽得渾身發顫,好像那隻蝙蝠落在了她的乳房上一樣。進了宿舍,虞搏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又是那麼幹幹淨淨的一個年輕人了。逗號斜倚在被子上,夾著一支煙,把自己的臉藏在煙霧後麵,那兩根夾著煙的手指,都套著很誇張的銀指箍,看起來像兩截鐵筷子。虞搏過來拉著兩個夥伴往外走。師敏麗很倔強,硬硬地挺在那兒,將抽煙的逗號死盯了足有一分鍾,才勉強跟了出去。
三個年輕人站在宿舍樓的走道裏,彼此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虞搏垂頭喪氣地說,我發現自己不能同時做好兩件事情。
姬武問,沒頭沒腦的,你指什麼?
虞搏說,逗號,逗號和上學,我上著學就不能在她身邊看住她。
看住她?師敏麗禁不住叫起來,她是誰?你幹嗎要看住她?
是的,是這樣的。虞搏著急地陳述起來,逗號是個可憐的姑娘,十六歲的時候,被一個男人帶到這座城市,那個男人是個流竄犯,流竄到她們那裏時在火車站遇到了她……
可這關你什麼事?姬武厭煩起來,說,況且這個故事也太戲劇化了,你能保證這個姑娘不是在給你講故事?
虞搏的目光鞭子似的甩向姬武,他說,我不需要跟你保證什麼!即使這是個故事,即使戲劇化,又怎樣呢?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戲劇化的!
姬武沒想到虞搏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他像變了個人似的,讓姬武感覺他跑回來就是為了找人吵幾句。這倒也是個事實,姬武的感覺沒錯,虞搏把他們倆叫到麵前,也真是想宣泄一下。虞搏在那間出租屋住了幾天,和逗號做了各種各樣的交流。但逗號和他交流的方式超出了他的經驗。怎麼說呢?虞搏覺得自己聽不懂逗號的話。逗號的行為乖張,讓人難以捉摸,即使好好說話,嘴裏也常常冒出些古怪的言論,在虞搏聽來,就像是黑社會的切口。其間有幾次,虞搏終於聽明白了一些內容,比如鮑勃·迪倫,虞搏馬上表示這個他是知道的,搖滾歌手嘛!不料逗號卻反駁他,說鮑勃·迪倫更應該算做詩人。“詩人”這個詞從逗號嘴裏說出來,出乎虞搏的意料。一方麵,虞搏有些欣慰,感到一個隱憂被排除了——眾所周知,一個小姐應該不會說出“詩人”這樣的詞吧?另一方麵,虞搏又挺受打擊的,覺得自己和逗號之間,有種客觀存在著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說白了,就是一個小城市來的年輕人,在見識上,無論如何會稍遜一籌。這種不平等非常隱蔽,卻能讓一個大學生在麵對一個住在出租屋裏的姑娘時,有些如墜霧裏。本來虞搏在逗號麵前是懷著些優勢的,做著王子與灰姑娘的傳奇夢,不料這個灰姑娘原來挺神氣。後來說到了逗號的身世,她不耐煩了,扼要地給虞搏說了幾句。這扼要的幾句,虞搏完全聽得懂,而且立刻從中找回了再續傳奇的基點,那種可以去保護什麼、憐恤什麼的情緒,又回到了虞搏一廂情願的心裏。
所以姬武質疑逗號的故事,虞搏就很憤怒。
姬武的脾氣也不小,平時他們倆在一起,是姬武更容易衝動的。姬武覺得虞搏的腦子壞掉了,如果要談戀愛,要交女朋友,這也沒什麼可說的,幹嗎非要搞得這麼離譜,像唱戲一樣?
姬武說,虞搏你是被那隻蝙蝠弄糊塗了吧?
虞搏吃驚地看著姬武。姬武還想說下去,被師敏麗打斷了。
師敏麗問,虞搏你們怎麼認識的?
虞搏搖手說,這不重要。
師敏麗頓一頓,問,你有什麼打算?
虞搏說,她住的那個地方不好,必須給她換一個環境,這是最起碼的事情。
師敏麗直截了當地問,虞搏你愛上她了?
虞搏躲避著師敏麗的目光,說,這也不重要,就像援助非洲難民,你並不一定非得先愛上他們才行。
說完他似乎也覺得這個比喻不太妥當,怏怏地看了姬武一眼。
姬武忍不住誇張地歎起氣來,哎喲,年輕人,這也不重要那也不重要,什麼對你是重要的?
虞搏搶著說,姬武你不要嘲笑人!
姬武一揮手,表示不想跟他說下去了。姬武覺得自己跟這個年輕人沒什麼可說的。
原來虞搏已經在外麵租下了一套房子,他回學校是來取自己被褥的。作為公務員的兒子,虞搏有能力在校外租住房子。對此,姬武既有些哀其不幸,又有些怒其不爭。有什麼可說的呢?既然虞搏執意如此,而且他也有條件如此,那就讓他如此好了。姬武想,由他去吧,要不了多久,吃了苦頭,他自然就明白了。師敏麗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將希望寄托在虞搏的自我醒悟上。大家都是年輕人,對待同類,畢竟要寬容一些。所以,當天夜裏,即使有百般的不愉快,在虞搏的要求下,姬武和師敏麗還是跟著去認了認門。
房子離學校挺近,步行過去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到了樓下,師敏麗卻堅決不上去了。姬武理解師敏麗的心情,她能跟著走這麼一趟,已經算是個了不起的姑娘了。姬武決定陪著師敏麗回去。那個水兵一樣的逗號,一路上自顧自走在前頭,旁若無人,對虞搏的兩個夥伴視若無睹,好像一個自行其是的船長,挺傲慢的。此刻她更是頭也不回地率先上了樓。虞搏將被褥扛在肩上,躊躇一下,結果還是尾隨著逗號去了。師敏麗站在樓下久久不動。姬武提醒她再晚怕校門都進不去了,她突然發狠地對姬武嚷道,你怕什麼?回不去今晚我就是你的!
當然最後還是回了學校。進校門時,師敏麗自言自語地冒出一句,完全是一個女流氓嘛!
姬武知道她這是在評價逗號。姬武說,當著虞搏的麵你幹嗎不說?
師敏麗一聲不響地蹲下去,半天不願站起來。
姬武有些心疼師敏麗了,說,要不,把事情跟虞搏家裏人說一聲?
不料師敏麗發起火來,衝著他嚷嚷,你一天到晚鬼混著,也跟你家裏人說一聲嗎?
師敏麗這就是在保護虞搏了。保護他什麼呢?也許,就是保護他年輕的權利。什麼又是年輕的權利呢?如果我們還算公允,我們就會稍微承認這種權利,那就是,一個年輕人有權行止離奇、思路乖張吧?
姬武張口結舌地站在一邊,最後幹脆跺腳走了。
其實姬武心裏的負擔一點也不比別人輕。馬上麵臨著畢業,就業狀況又這麼嚴峻,姬武的父母已經替他聯係中學教職了。如果別無出路,好像姬武就隻有掉進做一名中學教師的壕溝裏去了。姬武覺得沒有人會理解他,連自己的女朋友都不會。
這時候姬武也談了一個女朋友,也是他們的同學,叫羅小沛。羅小沛人挺漂亮,但在姬武眼裏,似乎有點傻乎乎的。姬武批評過她,說她沒心沒肺,一點危機感都沒有。羅小沛說,我幹嗎要有危機感?危機感留給你們男人好了,我嫁一個沒有危機的就OK啦。這麼說來,羅小沛這個年輕人算是比較懂道理了,挺練達的。但這番話聽在姬武耳朵裏,卻很不是滋味。盡管羅小沛說了“你們男人”,但姬武很識相,知道自己其實是不包括在這些男人裏的。就是說,他不在羅小沛要嫁給的男人之列。因為姬武明白自己不是一個沒有危機的男人。
這天姬武在操場上和羅小沛望天發呆,看到虞搏恍恍惚惚地走過來。虞搏已經曠課多日了,校方當然要嚴加申斥。虞搏卻無所謂,他好像打定主意了,並不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在這一點上,姬武依然一邊替虞搏擔心,一邊暗恨虞搏有過硬的家庭,可以讓他這麼肆無忌憚。姬武知道,虞搏的父親是不會讓虞搏拿不到畢業證的。
虞搏順道來取幾件衣服。姬武陪他回到宿舍,頗有些傷感地和他依依告別,仿佛虞搏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送走虞搏,姬武回到操場上繼續和羅小沛望天發呆。這對年輕人挺愛這麼做的,好像望著望著,天就會開。後來不經意開了口,話題便是圍繞著虞搏了。這些天虞搏的行徑成為了同學們之間議論的焦點。這個看起來循規蹈矩的人,怎麼一下子倒行逆施起來?其他人再怎麼胡混,也不敢公然做出棄學的架勢。年輕人都明白,無論如何,文憑總是要拿到手的,即使是一張末流師範大學的文憑。但這個虞搏,看來有些無所顧忌了。盡管大家無法效仿,但很樂於遠距離欣賞。
羅小沛聽完姬武似是而非的情況介紹後,神往地說,虞搏是個可愛的人。
姬武說,可愛嗎?我怎麼不覺得。再說了,光可愛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藝術有什麼用呢?羅小沛反駁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的效果就和一道風景一樣。
姬武聽了這話,暗自分析,原來羅小沛既有嫁一個好男人的藍圖,又知道不耽誤欣賞沿途的風景。姬武想,他目前也不過是羅小沛途經的一道風景吧,羅小沛穿越而過,目標卻是在別處。但姬武在嘴上不認輸。他沒什麼好講的,隻能來一句高深莫測的“年輕人……”。姬武這麼拖著些腔調,是喟歎,是惋惜,也是表示輕蔑和不理解。總之也是含義萬千,複雜得很。姬武還是牽掛虞搏的。同時,姬武也牽掛師敏麗。不用說,這段日子師敏麗的情緒很糟糕,整個人有種冷硬的氣派,越發像李宇春了。姬武想,自己的這兩個夥伴,真是不能讓人省心啊,真是年輕。
老實說,遇到逗號,算是虞搏的一個劫數。就像文身店的老板對姬武說的那樣,逗號這個姑娘,“名堂多了”。虞搏覺得自己始終看不清逗號。這種看不清,居然會從心理上波及到生理上。虞搏發現自己一麵對逗號,本來不錯的視力就會陡然變弱,變得模糊了,朦朧了,模棱兩可了。其實這不怪虞搏。逗號這種姑娘,在大城市的年輕人中都是屬於那種不被人理解的異類,是年輕人中的年輕人,如果非要把她排列在一張標準的視力表裏,她就是最末一行中的一個字母“E”,特別考驗人的眼神。虞搏從小地方來,即使也一腔熱血,目光炯炯,但打量這個讓人目迷五色的世界時,天然已經有些近視了。虞搏說,逗號你太頹廢了。逗號說,我不頹廢,我很積極。虞搏說,逗號你有時候挺冷漠的。逗號說,哪裏,我是個熱情的人。就是這麼說不到一起去,一種積極的頹廢和熱情的冷漠擺在了虞搏的麵前,這種態度超出了虞搏的目力所及。但逗號似乎無意糾正兩人之間的差異。逗號對虞搏說,別變,虞搏你就像現在這樣,挺好的。虞搏“挺好”在哪裏呢?虞搏自己是不知的。其實在逗號眼裏,虞搏也是一道風景吧?一道風景當然不會知道自己好在哪裏了。
這麼說來,虞搏心裏的傳奇就是一個逆轉的局麵了,他和逗號之間,誰襄助誰,誰體恤誰,也是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麵說。逗號對於虞搏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謎。連逗號是做什麼的,虞搏都始終沒搞清楚。她好像什麼也不做,可一個人什麼也不做,怎麼生活呢?這是虞搏的疑問。將“做什麼”與“生活”掛起鉤來,這種念頭挺正常的,但逗號覺得這就是虞搏境界的局限了,是小城市思維,生活難道一定是要用來做什麼的嗎?逗號說,虧你還是個學藝術的。這也是個半句話,具體怎麼個虧法,逗號並不解釋。虞搏因此覺得自己的氣更短了,卻也因此更加欲罷不能。
一切都是新鮮的,年輕的姑娘,年輕的謎麵,給虞搏打開了另一番天地。這番天地是何等景致,虞搏隻看到些影子,但他已經隱約感到了,自己的接收係統,可以捕捉到頻率一致的信號,就像心弦已經被撥動。所以虞搏這台接收器就啟動了,要呼應。但逗號飄忽來去,跟虞搏住了幾天,一聲招呼都沒打,突然就像電波一樣地消失在空氣裏。
虞搏找到了那間出租屋,裏麵已經換了人間,住著一個拾荒的老頭。虞搏並不死心,堅持守候在屋後人跡罕至的草叢裏。結果還真讓他等到了些狀況。夜裏,一列火車鏗鏘經過之後,危機四伏的野地裏響起嘩嘩的水聲,其後虞搏看到一個白晃晃的屁股上下顛了幾下,一個女人從草後站起來。咦?女人一邊係腰帶一邊吃驚地走過來,問道,什麼人敢偷看老娘撒尿?虞搏驚恐地把頭埋進懷裏。女人看了他半天,突然使出蠻力來拽他,就是要把他拖走享用一番的架勢。虞搏嚇壞了,奪路而逃。就此,虞搏的神經就有些瀕臨崩潰的感覺,時時覺得有一雙手在蠻橫地拖拽自己,像是要將他拖到某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裏去。
虞搏回到學校,令所有同學都禁不住錯愕了一下。幾天不見,虞搏的形象大變,他灰頭土臉地出現在同學們麵前,襯衫袖子一隻捋到腋下,一隻垂在手背上。當時大家正在畫室裏做作業。虞搏過來坐在姬武身邊。姬武問他出事了嗎?他搖搖頭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這句話讓姬武感到有些心酸,姬武聽出了裏麵的情誼。虞搏示意姬武繼續畫,不要被他打擾。他安靜地坐在姬武身邊,看姬武作畫,隔一會兒對姬武提出些建議。姬武采納了他的意見,畫麵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對象在畫布上呈現出一種被更多主觀觀照的麵貌,那是一個新的空間,一個隻存在於內心的新的形態。姬武得承認,虞搏的天賦不錯,同時姬武也認識到,他倆眼中的世界,原來真的是有著天壤之別。
一直畫到畫室裏隻剩下他們倆,虞搏突然在背後說,姬武,逗號不見了。
虞搏的語氣平淡,可是這句話讓姬武的心縮了一下。姬武回頭看虞搏。虞搏閉著眼睛,兩隻手合在一起夾在兩條腿中間,身子像陶醉在什麼旋律中似的搖來晃去。
姬武說,不見了?
虞搏卻不再作聲,就那麼不停地搖來晃去。
姬武拍拍虞搏的肩膀,沒話找話說,你該好好畫,去考研。
考研這個事他倆說過無數次,早被否定了的。這兩個年輕人,很要命,英語完全是一塌糊塗。所以考研這條路早被堵死了。
好半天,虞搏才搖晃著說了一句,我現在覺著老黑的話還是挺有道理的。
老黑就是黑格爾。黑格爾在《美學》中說:藝術不再是真理獲得自我存在的最高樣式,不再是精神實現的最高要求;藝術在現時代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它在最高的使命上已不過是一種過去的事了。
黑格爾說得挺狠,比校方的學前教育更能給人雪上加霜。這段話最初是姬武傳達給虞搏的,用來佐證當今世界的本質。虞搏原本對這段話很抵觸,他說如果世界的本質真是如此,那他情願活在假相裏。虞搏那時也不把黑格爾叫老黑。可虞搏現在卻覺得老黑有理了。姬武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他覺得虞搏現在倒是應該被世界的假相繼續蒙蔽住,那樣,這個年輕人才不會顯得如此讓人揪心。姬武留虞搏在學校吃飯,虞搏卻提出讓姬武陪他出去坐坐。距學校不遠有一片麥田,剛剛入校時,他倆常去田埂上坐一坐。後來姬武沒有了守望麥田的閑情逸致,就是虞搏一個人去坐了。現在虞搏提出這樣的要求,姬武覺得自己不能拒絕,一邊和虞搏並肩往外走,一邊給師敏麗發了短信。
師敏麗卻先到了,讓人感覺她本身就待在麥田邊。三個年輕人坐在田埂上,腳下是一條灌溉用的水渠。以前他們常常紮堆,此刻不禁都想起些往事。空氣很悶,天邊波詭雲譎,是風雨欲來的架勢。三個朋友誰都不說話,各自醞釀著什麼似的。這麼坐了半天,姬武先憋不住了,說,吃飯去!但沒人響應他。虞搏的手指絞在自己牛仔褲膝蓋上的洞裏,將那個洞一點點撕成一條口子。師敏麗看不下去了,伸過去一隻手,蓋在他的手背上,既是按捺他,也是按捺自己。
虞搏討好地向師敏麗笑笑,說,逗號不見了。
看得出,這些天虞搏的日子不好過。誰都明白,虞搏此刻需要一些安慰。可他該如何來向自己的朋友們謀求安慰呢?結果是虞搏剛剛謹小慎微地張了口,就激起了波瀾。
師敏麗醞釀夠了,按捺不住了,叫起來,這種女人不見了有什麼稀奇!她是個什麼人虞搏你看不出來嗎!
這下可好,虞搏像被咬了一口,跳起來,一隻腳踩進了水渠,汙水濺在他腿上,也濺在姬武和師敏麗的臉上。兩個人狼狽地跳開,就像一顆炸彈突然落在了他們中間。虞搏索性將另一隻腳也踩進了水裏,他站在黑黃色的泥水中,像麵對敵人一樣地仇視著兩個夥伴。
姬武說,虞搏你冷靜些。
師敏麗滿臉泥漿地哭起來。
姬武說,虞搏你聽師敏麗的,這姑娘真的不值得讓你這樣,我打聽過了,她的事兒可多著呢。
姬武真的是打聽過。姬武找過那家文身店的老板,向人家打問過逗號。老板嘰嘰咕咕地笑了一通,說這姑娘名堂多了,屁股上都有刺青呢。姬武當時就覺得虞搏要倒黴了,和一個屁股上都有刺青的姑娘同居,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姬武說,虞搏你再這麼下去你就成小醜了。
孰料師敏麗不可思議地衝著姬武叫起來,你滾開!你沒有資格罵他!
姬武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吼一聲,你們在這兒當瘋子吧!顧自怒氣衝衝地轉身走了。走出很遠,姬武回頭,看到虞搏在麥田裏瘋狂地奔跑著。幾個農民高聲叱罵,從田埂四麵向虞搏包圍過去,最後終於抓住他了,撲倒,揪起,抬著往田邊走。農民們義憤填膺地用拳頭教訓毀壞莊稼的虞搏。師敏麗像頭母獅般地撲上去。姬武的眼前霎時模糊了,向著自己的夥伴們跑了回去。
保護麥田的農民將虞搏額前打出了幾個包。師敏麗也沒有受到禮遇,她的反應太激烈,農民們不得不讓她也挨了幾下。最後,姬武好說歹說,賠了話又賠了錢,才算平息了農民們的怒氣。一個消了氣的農民給他們撂下半句話,年輕人……
虞搏頂著額頭的包回去了。那套房子裏沒什麼家具,在逗號的指導下,虞搏添置了一組沙發和一張床墊。床墊就地放在客廳的正中央,像個舞台。沙發擺在一旁,像是專門觀禮用的。這個布局,也是逗號決定的,結果驟然驅動了兩個年輕人欲望的馬力。床墊上的事,虞搏完全是個學生。在這個舞台上,如同一幕大戲,虞搏被逗號引領著,上升,上升,盡情表演,無限上升,才知道了一切原來可以這麼百無禁忌,這麼邪惡並且快樂。濃度太濃,強度太強,彌散之後人就格外消沉。就像落幕的一刻,虞搏完全品嚐到了揮霍之後那種身體與心靈的寂寞,會達到一種怎樣消磨人的地步。
虞搏躺在床墊上,額頭的包一陣一陣地跳著痛。他想自己可能是被打出腦震蕩了。黑夜襲來,房子裏沒開燈。虞搏在黑暗中試圖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他想凝神回憶一下逗號,但是腦子裏一片空茫。也不知道是虞搏的頭被打壞了,還是逗號本身就是一個不清不楚的存在,總之,此刻虞搏想不起來什麼了。
夜裏虞搏被夢魘住了,一個強悍的女人把他往草叢裏生拉硬拽,他很著急,知道這是在夢裏,卻無論如何醒不過來。他被人家摁倒,不由分說地吻住。這個吻太糾結了,虞搏分明覺得,對方的舌頭像蛇的芯子,分著叉。這一驚,倒是讓虞搏徹底醒來了,但立刻又如墜夢中。他發現自己真的正被人擁吻著。虞搏失聲叫起來,差點要去咬自己嘴裏的異物。
別叫,逗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們這是幹嗎?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互相拒絕嗎?不是為了快樂嗎?不是為了快樂是為了什麼我們要在一起呢?逗號的聲音有著夢一樣的音調,反複的疑問,反複的自語式的呢喃。突然她哭出了聲,哭聲瞬間而至,貼著耳朵飄進虞搏的腦袋裏。她說,虞搏我愛你。接著就宛如登上了舞台,是再一次的上升,上升,盡情表演,無限上升。
當然了,落幕的時候,照舊是蝕骨的寂寞。已經是黎明了,天光漸亮。
逗號的臉伏在虞搏頭頂,問他,好看不?
說著她慢條斯理地向虞搏伸出了舌尖。
就著微弱的晨曦,虞搏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了半天,越看越迷惘,越看越糊塗,因為,虞搏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逗號的舌尖真的像蛇芯子一樣裂成兩半,一左一右,並且上下各自靈巧地翹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