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年輕人(弋舟)(3 / 3)

虞搏沒看錯。逗號消失了這些天,就是幹這個去了——裂舌。和刺青一樣,這都是年輕人酷烈的風尚。

幾天後姬武收到了虞搏的短信。虞搏委托姬武替他賣掉自己的幾十幅油畫習作。這些習作堆在學校一間專門的庫房裏。姬武曾經勸過虞搏,說畢業的時候這些畫隻能成為累贅,不如早早處理掉換酒喝。虞搏不聽姬武的慫恿,似笑非笑地說,就像畢加索的藍色時期,這些畫是他虞搏的藍色時期。收到短信,姬武第一個念頭就是虞搏出事了,需要用錢。姬武覺得這事有必要跟師敏麗說一聲。師敏麗聽了,想了一陣,對姬武說,你照他說的辦吧,送錢的時候叫上我。

姬武雇了輛車,將幾十幅畫送到了聯係好的畫廊,像傾倒垃圾一樣地倒給了畫商。做完這件事,連姬武的心情都陰鬱起來。姬武為那些畫難過,為所有年輕人的藍色時期難過。這些畫賣了不到兩萬塊錢,算是賤賣了嗎?不好說,依然是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麵說。

姬武叫上了師敏麗去給虞搏送錢。姬武看出來了,師敏麗出門前刻意收拾了自己。師敏麗和其他姑娘不同,所謂收拾,不過是把自己弄得更英姿颯爽,更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樣子。她穿了件衝鋒衣,換上了登山鞋,那派頭,像是要去跋山涉水。

兩個人一進那套房子,首先便被沙發與床墊的組合刺激了,不約而同,相互對視了一眼,有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逗號盤腿坐在窗子邊,屁股下麵是一隻拖鞋。虞搏還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將他們迎進來,指著沙發說,坐吧,你們坐吧。姬武把裝在一隻塑料袋裏的錢遞給了虞搏,他想還是快些離開的好。但師敏麗不這麼想,她已經武裝好了,現在見了山見了水,就是要跋涉一下的架勢。師敏麗坐進沙發裏去了,俯視著腳下的床墊,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的樣子,穿過床墊,都看到地板上了。

師敏麗說,虞搏你過來。

虞搏就垂著手走到師敏麗身邊。

師敏麗從自己的雙肩包裏掏出一遝錢,一聲不發地塞給虞搏。那隻塑料袋還拎在虞搏手裏,師敏麗的這遝錢就讓虞搏顯得有些手忙腳亂。這遝錢對於師敏麗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她的父母在小城開蛋糕房,經濟上並不寬裕。這說明了虞搏的母親眼光很準,師敏麗就是這樣一個紮紮實實對待虞搏的姑娘。虞搏好像是想拒絕師敏麗的,但一下子卻是無從說起的感覺。場麵就變得有些尷尬。

這時候坐在窗邊的逗號發話了,她說,大家喝酒吧。

說完逗號站了起來,左腳鉤起剛剛墊在屁股下的那隻拖鞋,有些踉蹌地去了廚房,隨後一手一箱,拎出兩箱啤酒來。姬武和師敏麗又是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有什麼好說的呢,喝吧!於是四個年輕人在這間空曠的客廳裏喝了起來。起初姬武和師敏麗坐在沙發上,虞搏和逗號坐在床墊上,錯落成兩個陣營。一箱酒喝完,落差沒了,都坐在床墊上了。師敏麗有備而來,但卻用力過猛,她喝得太快了,而且酒量恐怕也最不濟,山水跋涉了一半,就人仰馬翻了,身子斜下去,倚在了虞搏的肩膀上。

逗號開始給大家表演,把自己的舌尖吐出來,用叉開的兩瓣夾住煙。姬武嚇了一跳,但他還能克製住自己。師敏麗就不行了,爬過去仔細研究這個現象,然後回頭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兩個夥伴,突然就熱烈地鼓起掌來。表演成功!這讓虞搏也跟著鬆弛了,恍恍惚惚地對著大家信口開河。

虞搏說,我想去唐古拉山,你們想不想?

師敏麗迅速回應,說,想,我想!

姬武已經在大學喝了三年多的酒,比較能把握住,他笑了笑,舉舉手裏的啤酒罐,算是表態。

逗號收回了舌頭,很鎮定地問,唐古拉山?在非洲吧?

大家都有些發呆,逗號卻縱聲笑起來,笑得空氣都跟著嘩啦啦地抖。她的笑聲太有感染力了,姬武覺得有無數冒著酒氣的黑色小蝙蝠正從她的胸懷中撲翅而出。

年輕人這就喝多了。姬武和師敏麗留下來過夜。四個人東倒西歪的,不知道是個什麼睡法。深夜裏姬武夢到一隻黑色的大蝙蝠倒掛在自己的胸口,姬武忍不住呻吟,這隻大蝙蝠在他耳邊說,不要出聲。第二天早上醒來,姬武在身下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痕跡,不是很清晰,在沙發赭紅色的布紋上它幾乎難以辨識。但姬武卻做出了自己的認定,知道那是個確鑿無疑的憑據。是的,昨夜那一瞬間師敏麗的指甲銳利地嵌進了姬武的身體。回校的路上,姬武試圖去攙扶有些蹣跚的師敏麗,卻被她使勁地推開了。

師敏麗向姬武咆哮著喊道,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生!

姬武心中那份疼痛的感覺瞬間消失。是的,什麼也沒有發生,姬武對自己說,年輕人,你不過是被一隻大蝙蝠親吻了。

虞搏再次出現在校園裏,騎著一輛紅色的哈雷摩托。原來他出賣了自己的藍色時期,是為了換來這輛二手摩托。誰能想到呢?虞搏這個年輕人會像打出水漂的石子一樣,彈跳著從一個極端飛躍到另一個極端,從靜若止水,到了動若脫兔。現在虞搏是一個憤怒青年的造型,皮衣皮褲,坐在畫室裏不像個學生,像個殺手。有個開明些的老師,幹脆讓虞搏別畫了,坐到台子上去,擺個造型,讓大家畫他。骨子裏虞搏還是那個虞搏,老師吩咐了,他就照做,盡管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頗為羞澀地做了一回模特。虞搏坐在台子上,姿勢是沉思者那樣的姿勢,一隻拳頭拄著腦袋。

對於那輛哈雷摩托,虞搏驕傲地向姬武介紹了一番:一個世紀以來,哈雷的理念一直是自由大道、原始動力和美好時光。顯然,這話是虞搏從逗號那學來的,買這輛摩托,當然也是逗號的建議。虞搏駕車在操場上給姬武演示了一圈,姬武就明白了,虞搏已經上了另外一個軌道。他開得一點也不快,多少還有些磨磨嘰嘰,但用心用力的態度,卻是一目了然。這麼看來,是逗號改造了虞搏,灰姑娘指引了王子。姬武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他甚至有些嫉妒虞搏了,很想跨上那輛摩托,如同縱馬馳騁,怒火萬丈地衝上幾圈,把前途啦、現實啦什麼的,都遠遠地甩在身後。

虞搏叫上姬武和師敏麗到校門口吃烤肉。烤肉的規矩是吃完了數扡子算賬。姬武吃驚地看到虞搏邊吃邊三根兩根地將鐵扡扔進了路邊的下水道裏。姬武肯定虞搏不是為了蒙混那幾塊錢,這種近乎無賴的行為隻是要表現出一種姿態,說明他已經開始向另一種境界靠攏過去了。

虞搏狡黠地對著姬武笑,說,姬武我是一個嚴肅的人。

姬武不動聲色地說,是的,年輕人,我知道。

師敏麗突然站起來狂奔而去。姬武和虞搏在後麵追了幾步,她卻像隻羚羊般的迅速。這時虞搏就暴露出了他的無措,收住腳和姬武麵麵相覷。姬武指指路邊的那輛摩托,有些幸災樂禍地說,追吧。虞搏茅塞頓開地拍下大腿,就去發動那輛威武的摩托,結果卻半天發動不起來。姬武站在一邊看他窮忙乎,心裏不知是喜是悲,覺得乏味極了。

就是這樣,同樣是被青春那雙大手擰巴著,改弦更張,虞搏上了另外的路。姬武是被擰向了赤裸裸的現實,虞搏呢,夢想沒了,現實又不放在眼裏,幹脆就拐個彎,背道而馳,往現實的反麵而去,好像怕速度不夠,他還要騎上一輛大馬力的摩托。當然,在“自由大道、原始動力和美好時光”這條路上,虞搏這個從小城市走出來的年輕人還是個生手,一起步,難免跌跌撞撞。不久他就出事了,逗號打電話給姬武,讓姬武給虞搏送些畫布和顏料去。姬武奇怪虞搏為什麼不親自打電話,逗號說,他騎車撞樹上了。

姬武趕去看虞搏,好在虞搏傷得並不重,隻是斷了一條左腿。虞搏的左腿打著石膏,人一下子卻顯得沉穩了,好像受傷這件事,能夠增添一個年輕人的分量。顯得沉穩的虞搏讓姬武給他送去畫具,為的是不耽誤畢業創作。看來還真是沉穩了。姬武卻有些說不出的憂慮,他看到逗號的臉上也有些傷痕,以為是兩個人一起撞了樹。其實不是。逗號臉上的傷連虞搏都不知道是怎麼來的。現在虞搏已經漸漸習慣了逗號的行為。她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三兩天,回來時又經常莫名其妙地帶著些傷。虞搏認為自己已經理解了逗號,這就是一個喜歡居無定所、四處流浪的姑娘。從她的嘴裏,你也別想問出個什麼究竟來,她要麼不說,要麼這次說的和上次說的大相徑庭,讓人分不清孰是孰非,但你又無法質疑她的懇切,因為她的任何一種說法都讓人覺得是肺腑之言。虞搏歸納不出這裏麵的邏輯,但他覺得自己開始可以理解了,作為視力表中的字母“E”,逗號在虞搏眼裏,已經漸漸有了一個輪廓。這說明,小城市來的年輕人與大城市裏的年輕人見識趨同了。

大學最後一個寒假,姬武和羅小沛去了上海。羅小沛的一個親戚舉家回內地過年,空出的一套房子將年輕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這座大都市。走在上海街頭,姬武像迎麵遇到了一個全副武裝的挑釁者,心裏充滿了要和對方打上一架的衝動。大都市堅硬的不鏽鋼般的氣質和彌漫的奢華風格逼催著姬武年輕的心。這番風光不由分說地令姬武著迷,同時又讓姬武傷感莫名。羅小沛整天悶在房子裏畫畫,姬武就一個人從早到晚浮遊在鱗次櫛比的建築叢林中。姬武才不去畫什麼畫兒呢,在這個耳朵裏聽到的都是金錢撞擊聲的地方,姬武筆下畫出來的隻能是美元或者英鎊。

羅小沛卻才情迸發,躲在這座城市的角落裏創作出了一幅油畫。在這幅油畫上,羅小沛大膽地使用著材料,結果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畫麵上一枚碩大的果實懸於空中。天空被羅小沛處心積慮地畫成了血一般的猩紅色。那枚果實碩大得充滿了不祥的氣息,是用一些拌成青紅色的木屑直接粘貼上去的。它就那麼無根無據地懸掛著。羅小沛叫它《盛夏的果實》。

新學期令人焦慮不安。行將畢業,激烈的現實一股腦兒包圍過來。姬武憂心忡忡,夜夜做著站在中學講台上的噩夢。指導老師在姬武的宿舍裏看到了那幅《盛夏的果實》。姬武都忘記了羅小沛幹嗎將這枚妖果放在他這裏。老師被吸引住了,建議姬武將這枚果實送去參加一個美展。姬武毫不遲疑地在參展表格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對此,姬武沒有感到太大的不安,依然和羅小沛在操場上望天發呆。

虞搏寒假也沒有回家,他跟家裏撒了謊,說自己在參加一個社會實踐。虞搏實踐什麼了?倒也頗有收獲,他的摩托騎得越來越快了。在逗號的引薦下,虞搏結識了一個玩哈雷摩托的圈子。讓他驚訝的是,這個圈子裏的成員居然不乏一些成功人士,到了夜晚,他們扔掉西裝革履,亮出身上的刺青,一邊用大油門的轟鳴製造出塵囂,一邊做著遠離塵囂的夢。虞搏夜夜和一幫人飆車,在立交橋上風馳電掣地呼嘯來去,這反而讓他獲得了安靜,沒有像他的同學們那樣惶惶不可終日。虞搏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一種未來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積極的頹廢和熱情的冷漠”並舉。這實在是讓人難以評價,年輕人的故事,就是這麼難講,因為你要用道理去跟他們講,他們往往是聽不進去的,所以他們的故事裏沒有道理可跟你講。還是要老調重彈,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麵說。

姬武整天忙著做噩夢,多少忽略了自己的兄弟虞搏,直到虞搏被人抬著送到了眼前。虞搏的左腿又斷了,還是因為騎摩托。這讓姬武覺得上次的事故不過是個預演。不同的是,這次逗號不在,她又周期性地失蹤了。所以虞搏要求和自己飆車的那幾個人將他送回了學校。

臨到畢業生離校之際,校園裏都會失去秩序。和剛剛入學時的淩厲相比,校方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虎頭蛇尾,在結局的時刻對一切都睜隻眼閉隻眼了,仿佛對一群怙惡不悛的子女失去了信心的父母,幹脆聽之任之,放任自流了。虞搏拖著一條打著石膏的腿進進出出,居然沒有一個老師來關心一下——哪怕是幹涉一下。師敏麗這就有了一個“管著點兒”虞搏的機會,她無微不至,女性的特征因此煥發出來,都變得不太像李宇春,像張靚穎了。

虞搏拖著幾公斤重的石膏在校園裏晃蕩,成了一個焦點,一個偶像。除了畢業生們心事重重反應遲鈍外,低年級的同學幾乎都被這個恍恍惚惚的傷病員吸引住了。他們喜歡虞搏,當然不是因為了那幾公斤石膏,而是因為虞搏熱衷於給他們講些稀奇古怪的事。虞搏鄭重地對他們說,鮑勃·迪倫更應該算做詩人。

所以姬武常常被人追著問,見到虞搏了嗎?虞搏在哪?我們找他聊天。

就在虞搏大受追捧的時候,失蹤多日的逗號從天而降,脖子上帶著些瘀傷找到了學校。

逗號先找到了姬武,姬武帶著逗號在體育館找到了虞搏。虞搏正被一幫低年級學生圍坐在一張乒乓球桌上。那實在是一幅奇怪的景象,身披格子襯衫的虞搏安詳地坐在一群年輕人中間,直著一條腿,像一個布道者似的。虞搏看到了逗號。姬武發現虞搏眼睛裏的火花倏忽熄滅了一下,就好像一個正在吹牛的孩子,陡然見到了父母。姬武把他們送到校門外。逗號招手攔下輛出租車,上車前虞搏突然張開雙手和姬武擁抱,說,再見了姬武。

姬武被他的舉動鬧得有些難為情。車子啟動時,姬武看到虞搏的臉緊貼在車窗玻璃上向他說著什麼。虞搏的臉擠在玻璃上,都擠變形了。

沒過多久逗號就送來了虞搏被捕的消息。原來這次虞搏搞斷了自己的腿,不是因為撞了樹,是因為撞了人。被撞的是一名中年女人,要命的是,和虞搏飆車的那幾個成功人士隻顧著救助虞搏,讓虞搏基本上算是肇事後逃逸了。撞人撞得自己都斷了一條腿,你想那該撞得有多重?結果中年女人死在了醫院裏。

姬武被逗號約了出去。

站在一個街角,逗號對姬武說,救救虞搏。

逗號神經質的訴說讓姬武以為這個姑娘把他當成了法官。她顛三倒四的,讓姬武好半天聽不明白她要表達什麼。但姬武的心卻真的懸了起來。之前姬武還有些遲鈍,首先想到的隻是虞搏不能參加畢業考試怎麼辦。

逗號說,隻有他們可以救他了。

姬武問,誰可以救虞搏,他們是誰?

逗號說,我父母,他們誰都可以,他們隻要一句話就可以使虞搏獲釋。你陪我去一趟,跟他們證明虞搏是個好人,是一名大學生。

一對權勢顯赫、有能力罔顧法律的父母?這算不算又是一個傳奇的故事呢?姬武想起另一個故事,十六歲的少女、流竄犯什麼的,他無法判斷這兩個天差地遠的故事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才是真正屬於這個逗號的。逗號就是一個將自己披掛上了甲胄的姑娘,乳房上的蝙蝠,屁股上的刺青,唇中的裂舌,指上的銀箍,她用這些東西武裝了自己,那意思就是——別想知道我是誰。

即使將信將疑,姬武也必須和逗號走一趟。姬武跟著逗號走在路上,那感覺,就是從一個故事在走向另一個故事。大家可能看出來了,逗號這個姑娘才是我們這個故事裏的主角,我之所以從虞搏和姬武這裏開始講,完全是因為對於逗號這個年輕人,我實在無力做出更多的說明。可不,我也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已經老了,看不懂這樣的年輕人了。

那是個有武警站崗的權力機構,進門時荷槍實彈的軍人扣下了姬武的學生證。事後姬武想,這就好像是要去看一出話劇,進劇院時,他還被人驗了門票。大樓是那種上世紀的俄式建築,櫛風沐雨,卻更顯肅穆。在四樓的一間辦公室裏,姬武見到了逗號的母親。她是個像這棟樓一樣保養得很好的婦人,與失魂落魄的逗號相比,她更像是逗號的姐姐。辦公室裏裝著空調,落地窗又是茶色玻璃,因而整個房間與屋外的初夏恍若隔世。逗號的母親坐在一張真皮沙發裏,她用幾乎是厭惡的目光斜睨著兩個年輕人。

逗號壓抑地說,我有事求你。

噢?你會來求我?

是的,我求你,隻有你能幫我了。

婦人嚴厲地說,這一點你早該認識到。

逗號咬著嘴唇,反複說,我求你,幫幫我。

姬武發現逗號即使情緒紊亂,但說話時依然盡量緊閉著嘴唇,因此,她說出的話就像是在哼哼。姬武想逗號是怕自己一開口,就在這個婦人麵前亮出她那駭人的裂舌吧?

什麼事,說吧。婦人緩和下口氣,但立刻又語調冰冷起來,你快一些講,不要讓你父親撞到你。

姬武猜想逗號的父親也是這棟大樓裏的人物。

你去打個招呼,我有一個朋友被關起來了……

婦人打斷逗號說,你走吧!你居然讓我去為一個流氓說情。

不是的,他不是,逗號雙肩戰栗著,絕望地哼哼。她發出的腔調不像是吞吞吐吐,含混著,倒像是激烈的駁斥。逗號說,他是個正派人,絕對是一個好人,他是個大學生……

婦人斷喝一聲,你好好說話!嗚嚕些什麼!

姬武正在想是否該自己出麵作證了,聽到逗號終於清清楚楚地放言說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婦人怔了怔,隨後激動地呻吟了一聲,好人?你會認識什麼好人?你的舌頭怎麼了?天!你真讓我惡心!

姬武跨上一步說,您看,逗號畢竟是您女兒。

逗號?我沒有一個叫逗號的女兒,我……

婦人鄙夷的腔調戛然而止,眼睛裏不可遏止地浮上一片恐懼。

——嘭,一聲沉悶的聲音。

姬武轉回頭去,看到逗號隻一瞬間就消失了。與此同時,姬武確鑿地看到有一隻黑色的蝙蝠從窗外撲翅而過。強烈的陽光從玻璃窗撞碎的地方一瀉而入,房間的地麵上像是被上帝突然加蓋了一枚明媚的圖章。

婦人搶了兩步,探頭從那個洞開的窟窿向下張望了一眼,突然轉身麵向著姬武,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臨空虛點著這個年輕人。

姬武沒有想到逗號母親的手會伸得這樣長。回到學校的當天,一位副校長就找姬武談了話,警告姬武要檢點自己的行為,有領導來調查過他的情況,希望他本分一些。

好在這些似乎並沒有給姬武帶來更大的麻煩。姬武如願留在了省城,進了專業的畫院。起關鍵作用的是那枚盛夏的果實,它挺合乎評委們的口味,在美展中獲了獎,於是姬武的就業前景一下子便光明起來。羅小沛對這件事絕口不提,仿佛根本不知道。但姬武想羅小沛對一切是心知肚明的。羅小沛沒有把事情挑明,並不說明她對姬武不懷芥蒂。姬武明顯地感到,羅小沛麵對他時有了一種調侃的態度,就連他們親熱時,羅小沛的眼神也時時流露著一份令人玩味的笑意。於是兩個年輕人就常常在親熱時互相心有靈犀地笑著。可這又能怎樣呢?年輕的姬武並不是那麼需要一個姑娘的尊重,畢竟,在年輕的時候,大家隻是彼此途經的風景。

姬武隻是在和羅小沛分手時才感到了一些憂愁。羅小沛的家在一個更小的縣城,畢業了,她得回去,就像被省城清理出去了一樣。姬武去火車站送羅小沛,一個坐在車廂裏,一個站在月台上。起初兩個人還在笑,隔著車窗玻璃,玩味地笑,心有靈犀地笑。他們之間並無約定,誰都知道,此番別後,一切就是終了。但笑著笑著,兩個年輕人就是淚流滿麵了。

師敏麗也要回家了。走之前,姬武約她一同去看虞搏。他們坐了半個小時的車來到關押虞搏的那個看守所。虞搏的狀態比姬武預計的要好,並不是姬武以為的那樣會剃著一個青慘慘的光頭,而是短短的長著寸把長的頭發,反而顯得很精幹。虞搏的身體似乎也強壯了一些,隻是臉色有些蒼白。看到他們,虞搏笑了。

姬武和師敏麗陪著虞搏笑,接著又講了講各自的現況。師敏麗毫無疑問是要去做一名中學美術教師了。虞搏的案子還沒有判,前景似乎比較樂觀,因為虞搏的父母已經來過幾趟了。不過姬武還是有些替虞搏擔心。這些日子全國發生了好幾起肇事逃逸的案子,肇事者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其中有一個撞了人,害怕對方不死,幹脆下車連續捅了人家好幾刀,網絡上傳瘋了,輿情激憤,要求嚴懲這些讓人匪夷所思的年輕人。在這種形勢下,好像對虞搏不太有利。

後來三個年輕人共同回憶起每年專業報考時的情景:相當一部分考生由家長陪同著從外地趕來應考,為此聚集在學校門口的家長們熙熙攘攘,他們的臉上寫著希望與焦慮,他們的背包裏帶著食品、飲料、雨傘、畫具,望子成龍的心情令人感動。而這些,三個年輕人也都曾經曆過。

姬武對虞搏說,姬和虞,咱們的姓,都是古姓。

虞搏笑嘻嘻地聽著。

師敏麗終於說出了蠢話。她囁嚅著說,逗號,她挺好的,她……

姬武不敢去看虞搏。一隻黑色的蝙蝠在姬武眼中一掠而逝。這隻蝙蝠年輕的內心藏著什麼?它可以穿越黑夜與白晝,卻過不去一場稍縱即逝的青春。

是的,我知道,她挺好的,虞搏出其不意地說,前幾天她還來看過我。

姬武像聽到某種咒語般地呆住。師敏麗把頭別過去,眼淚甩在了姬武的手背上。

師敏麗說,虞搏我要有本事我會把你從這救走的我會把你救走的。

原刊責編 苗秀俠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青春歲月稍縱即逝,卻是我們每一個人精神成長和心靈蛻變的必經之路。在這條路上,有的人在種種曆險之後終於得以穿越;而有的人,卻注定在荊棘叢生的地帶遍體鱗傷,甚至留下終生暗疾;也有的人,最終無法完成這生命之旅中的重要段落——明亮的,亦是混沌的;激揚的,亦是頹靡的;美好的,亦是殘酷的——以特立獨行、與世界對峙的姿態,繪出一幅亮烈驚世的“青春祭”。女孩“逗號”的身上,投射出我們這個社會和時代的重重倒影,其背後隱藏的,或許正是我們應努力探尋並試圖解釋的。小說敘事嫻熟老到,內蘊豐富,顯示出思考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