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中篇小說 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葉梅)(1 / 3)

《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 文\葉梅

選自《山東文學》2011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葉梅:女,土家族,生於湖北巴東,籍貫山東。一級編劇,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民族文學》雜誌主編。著有小說集《花燈,像她那雙眼睛》等,另有散文集《我的西蘭卡普》等。

1

夜晚,看不清小徑兩旁的雜花和草裏蹦躂的螞蚱了,鳥兒和蟲子們都睡了,萬籟俱寂。是很深的夜。

睡意像一個沉重的鐵砣墜在馬鬆的眼皮上,拉扯得腦袋往下耷拉,他腳步踉蹌,從草地上走過。沾在腳麵的露水很涼,軟軟的草泥裏不時也有硌腳的樹枝和石塊兒,這些地方顯然是不能睡去的。

猛然想到白天看見的那幢帶著小尖頂的別墅,紅白相間的牆,細巧玲瓏的尖頂,粘著顆星星,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就像一個童話小屋。正是閃得他心熱的時候,旁邊過來一個保安,問他幹什麼?他說收廢品。他挾著一個破蛇皮袋,裏麵有幾隻礦泉水瓶子,是他在這空蕩蕩的小區裏拾到的。保安推了他一把,說:“出去!”

馬鬆懶懶的,也不爭辯。他走過很多小區,保安都是說:“出去!”好像他們有同一個口令。但晚上馬鬆又進來了,不過不是從燈火輝煌的大門,快過節了,那裏擺放著鮮花,還加了綠生生的射燈,馬鬆是從西邊牆根草叢中的一個小洞裏爬進來的。

前幾天他在牆外的樹林裏轉悠,完全是無意間,見草叢裏鑽出兩條狗來,一白一黃,一公一母,前後相跟著無限踴躍地奔向林草茂密的深處,打馬鬆跟前過時,心無旁騖地看也沒看他一眼,仿佛是正在國際賽場上的田徑健兒。馬鬆當時無事,就好奇這狗的來曆,走到牆根前扒開草一看,發現灰牆的磚被掏走了好些,下麵的土也被掏成了圓坑,一股涼風嗖嗖地穿行,原來是個狗洞。馬鬆當即趴下身子試了試,過於狹窄,就又將牆上的磚掏了幾塊,一收肩膀,人就過去了。所以,這小區的保安趾高氣揚地說“出去”,卻不知對馬鬆是沒有意義的。隻是馬鬆不去嘲笑他們罷了。

馬鬆喜歡這個都市之外的高貴小區,在一些楊樹和大槐樹的簇擁之中,四處飄蕩著田園的氣息,莊稼呀馬糞呀,還有難得一聞的柴禾味兒呀,城市的喧鬧被篩子似的田野一格格過濾了,讓他想起三峽大山裏的種種。當然這裏的花草是修剪過的,每一條小道都打掃得纖塵不沾,即使到半夜也燈光灼灼,明亮幹淨如水洗一般。卻是白天夜晚都沒什麼人,除了偶爾幾個保安形隻影單地逛上一圈,那一幢幢裝修華美的別墅小樓就像搭好的積木,可愛地擺設著,卻基本上夜夜無人入睡。

頭一回進來給人送冰箱,馬鬆心裏就癢得不行,這些房子看上去好生寂寞。如果他是主人,不趕緊熱鍋熱灶地讓它們歡騰起來?再如果,他是一個站起來比房子還要高的巨人,他就會彎下腰去逐一撫摸它們,至少用他熱熱的手,暖一暖那些冰涼的房頂。

可現在自己的雙手很涼。雖然還沒到冬天,但也是秋意正濃的時節,一到起風,就落葉翻飛,踩一腳,就響起樹葉萎縮的脆裂聲,讓人背心發寒,他一瘦小的個子,隻穿了件長袖T恤,在這深夜的秋風裏,幾乎就跟沒穿衣服似的。

一排排別墅的門都無一例外地緊鎖著,長長的金屬把手,握著再用力也紋絲不動。現在的防盜門是越弄越科學,還用了些線條粗硬的圖案,雕花刻草、龍啊鳳的。窗戶又都加了保險鎖,搖一搖毫無反應,讓人氣餒。這人真的很困,困得有些窩火。不過,大手大腳地走在暗夜的小區裏,也有一份自得,有點主人的感覺。他不害怕。因為,保安都穿著大頭皮鞋,腳步聲老遠地響著,還沒等他們走近,他就閃到另一條道上了。

現在又轉到這幢童話小屋跟前,房頂上的小星星在夜色裏一眨一眨,讓人心裏癢癢的。馬鬆上前去,不抱希望地搖搖門把,果然鋼打鐵鑄一般,又推推窗戶,預備掉頭就走的,但出乎意料,半扇窗門居然無聲地滑開了。白淨的塑鋼窗門,溜滑溜滑的,就像專門為他馬鬆的手準備著,就那麼悄無聲響地向一邊滑去,然後大大地敞開,由不得人心花怒放,嗖地跳了進去。

一股溫溫的、混合著木頭皮革、還有布和麵包的味兒一下子鑽進了鼻子,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眼睛慢慢地習慣了屋子裏的黑暗,窗戶透過的夜色稀薄地映射出:沙發、凹凸不平的牆、玻璃反光的櫃子,還有幾扇神秘的黑洞洞的門。馬鬆有些昏沉的腦袋頓時興奮起來,麵對那些深藏內容的門,他就像一個不畏艱險的應考學生,麵對老師精心準備的難題,他想他要一一找出答案。

在確信這幢小樓上下三層都無人以後,馬鬆放鬆地吃了兩個麵包,一根火腿腸,還喝了一袋牛奶,味道很新鮮,那些東西就擺放在沙發前寬大的茶幾上,很奇怪,簡直像是為他預備著的。

後半夜時,窗外的月光斜射到客廳的石頭牆上,他看清那裏掛著一台巨大的電視機,薄得像一幅畫,嵌在古裏古怪的石頭裏,而兩邊的牆上各一幅掛件,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深藍底上的白色圖案,一對包著頭帕的俊秀男女麵對麵蹲坐著,他們離得很近,嘴唇幾乎相連。那是一幅蠟染,馬鬆看出來,那是他三峽家鄉的蠟染。

2

第二天睜眼,是被一陣狗叫驚醒的。

差點以為是在寨子的老屋裏,自家養的那條花狗在叫,可眼前卻是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奶白色的窗簾,係著兩根長長的棗紅流蘇,就垂掛在他躺著的沙發上方。馬鬆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別人的家。他駭得跳了起來,驚惶失措地想奪門而逃,可張望之間,卻並沒有什麼威脅發生。

這間大客廳裏隻有他,孤零零的一人。

馬鬆覺出自己的可笑。細聽去,狗叫隔著兩三個院子,並不是朝他而來。他又側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院落前的小道上滿地陽光,見不著半片樹葉,也見不著一個人。廚房的半扇窗戶敞開著,他昨夜就是從那跳進來的,還好沒留下腳印。

按說,他得趕緊從窗戶跳出去,可那一扇扇洞開的房門卻在做無言的挽留。他曾經一直好奇,那些別墅,那些華麗的窗簾遮擋著的,都有些什麼名堂呢?人們都說,別墅裏一般都不會放什麼值錢的東西,通常都隻被當作第二居所,隔三差五,半年一年才來一次人,還有的裝修完就擱那兒,一鎖好多年都沒人來。

這家一樓的家具都用布蓋著,二樓的臥室和書房也都老厚的灰塵,可眼前茶幾上的新鮮麵包,還有牛奶,說明主人剛來過不久,說不定會很快回來。他心裏馬上緊張起來,雖然他很是戀戀不舍。這家的頂樓不像他三峽老屋的閣樓上晾放著包穀、煙葉和辣椒,卻亂七八糟地擱著一些箱櫃和舊書報,但他喜喜地爬了一回,一道極秀氣的樓梯,直直的,小塊小塊的木階,散發著原木的香味,很像他家鄉的板梯。

狗又叫起來了,這回是哼哼嘰嘰的,有些含混。

馬鬆躲到窗簾那裏,隻見窗外的院落前,昨日見過的白狗追逐著小黃狗奔馳而來,小黃狗帶著明顯的挑逗,跑跑停停,每當白狗快到跟前,它就又轉個彎,撒嬌似的嘟噥幾聲,然後又猛跑起來。白狗不生氣,由著小黃狗的性子,追一追,停下來觀望一陣,看準時機再跑上去,把嘴伸到小黃狗的臉上啃齧。倆狗一路撲打叫喚,從這小樓前的木柵欄縫隙裏一鑽而入,滾過長勢淩亂的草坪,竟來到了窗前。

小黃狗突然抽著鼻子,迅疾地上下左右嗅聞,然後抬起頭來,心明眼亮地盯著馬鬆隱藏其後的窗戶。馬鬆被它盯得著急,忍不住亮出半截身子,小聲“噓”了一下,想把它趕走。小黃狗的眼神卻有了憤怒,“汪汪”大叫了兩聲。白狗過來,也看見了馬鬆,馬鬆抓起一根火腿腸,在窗前揚了揚,撕下塑料包皮扔了下去。白狗一口叨住了,朝一旁跑了兩步,然後送到小黃狗嘴邊,小黃狗卻不屑,頭一擺,將火腿腸甩到了一邊。

馬鬆罵了一句,這狗日的!但他知道這狗是好狗,好狗是不隨便吃人家東西的,那白狗倒有些像他馬鬆,隻要能填飽肚子,不管什麼來曆。人有時候,不如狗呢。

他小聲說:“好好,算你狠,我怕你還不行嗎?”他再丟下一根火腿腸,小黃狗還是不依不饒地昂頭盯著窗戶,不時地叫上幾聲。馬鬆轉身,準備從一旁跳窗走人。

可小道上突然傳來動靜。

嗡嗡的,輪胎擦過路麵的聲音。一眨眼,一輛白色寶馬輕車熟路地開了過來,不前不後在樓前停下了。緊接著,一個30出頭的女人從駕駛座上鑽了出來。馬鬆渾身汗毛一乍,他想躲到儲藏室裏,一轉念,又往樓上跑去。突然響起女人的一聲驚叫!

馬鬆在樓梯上嚇得腿一軟!

定神一想,女人的叫聲是在門外,難道隔著窗子就看見了他?他大著膽子扒開二樓的窗簾,隻見那女人站在院子裏,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紙袋散落在她腳下,女人叫嚷著:“誰家的狗,怎麼跑到這院子裏來了?”

原來是狗讓她受了驚嚇。

不過狗們識相,知道人家是正經主人,白狗一點不敢違抗地夾著尾巴跑開了,小黃狗也聳動著屁股,從女人的腳邊繞過,多少有些不甘心,回過頭又朝窗戶叫了兩聲,換來女人一聲嗬斥。女人彎腰拾撿起東西,然後朝大門走來。

馬鬆三步兩步爬上頂樓,藏在了一口櫃子後麵,牆角剛好有一點空當,前麵摞著幾大堆書報擋得還算嚴實。便聽那女人進屋之後弄出許多聲響,一陣陣像下雨,是開了水龍頭吧,腳步聲樓上樓下時停時起。不一會兒大門口又進來一個人,一個女孩叫了一聲:“姐,俺來了。”

四周靜靜的,聽不到城裏的車流聲,隻有風吹樹葉刷刷作響,偶爾傳來草叢中秋蟲的鳴叫,樓下人的對話清晰入耳。女人說:“小巧,昨天我就給你們家打了電話,讓你過來打掃打掃,怎麼到現在才來?”女孩清脆地說:“俺昨兒立馬就要來的,可俺媽頭疼得很,俺給俺媽弄藥,一弄就弄晚了。心想今兒一早吧,俺給家裏熬了粥,正想過來著……”

女人說:“巧嘴兒,你人這麼巧,還這麼孝順。”

“看姐說的。俺們女孩兒,給家裏也掙不上錢,還不多做點兒?”女孩手裏像是在做活,一邊伶牙俐齒地說著,“姐,待會兒我給你把玻璃窗也擦擦。”

女人說:“下午家裏有人來,你先收拾著吧。”

這是個漫長的白天。天窗射進一縷陽光,從早到晚變換著角度,塵埃在那束陽光裏不停地狂亂起舞,密密麻麻又空空蕩蕩,看得久了,就像一群群變幻的小人兒,忙忙碌碌的卻不知為何。馬鬆抱著膝幾度睡去。矇矓地得睜開眼,陽光還在。

於是他又看那些塵埃的舞蹈。它們是否如他一樣,也是有生命的呢?這麼頑強,不知疲倦,甚至肆無忌憚似的,他都有些羨慕它們了。他困在這裏像一隻被夾住的老鼠,老鼠還可以吱吱叫喊,他卻是連一點聲響都不敢發出。他時刻擔心這家主人突發奇想地走上頂樓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想也不敢想。

下午伴隨著饑餓,是一些飯菜的氣味飄了上來,好聞的肉香,摻雜著大料的香味兒,咕嘟咕嘟的,是這女人在燉肉吧。燉的時間不短,味道越來越濃,熏得他都快暈了,餓的感覺像一隻手在掏著心,且是不停地緩慢地掏著。

隨著那束陽光的消失,天窗頂上的天空暗淡下來,屋裏突然又有了說話聲,一個男人叫了一聲,“米妖!”他是聽他這麼叫的,顯然是叫這女人,女人歡快地應道:“你來了?怎麼沒聽見你停車?”男人的嗓門不高,說:“想我時我在天邊,想我時我在眼前。”女人笑了:“好哇,給你燉了排骨!要不要喝酒?”鍋勺又一陣脆響。都燉肉了,還炒什麼菜呢?馬鬆想。

啪的一聲,一股甜絲絲的酒味兒衝上樓來,馬鬆聞見了。這酒比不上三峽的包穀酒香味兒重,他分辨著,三峽的酒好喝,逢年過節栽秧打穀,山寨人戶的紅白喜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唱山歌。隻是這幾年那些喝酒的夥伴都不在寨子裏,一個個都出外打工,即便他回到三峽也隻能自斟自飲了。

眼下,他隻能躲著聞人家男女喝酒。那個叫米妖的女人——這就是她的名字嗎?穿一件粉紅的睡袍,披著黑中帶黃的長發,尖下巴,嘴唇卻有些厚。他偷偷地從樓梯縫往下看,這不像一對夫妻,說話客氣,又情意綿綿的,夫妻間不會有那麼多客套,說你嚐嚐,你嚐嚐。那男的嘴裏一定是塞滿了肉,含糊地應著:“好吃,味道真好。”

米妖就嬌嬌地笑了。這讓馬鬆想起那幅掛著的蠟染,蹲坐著的男女,嘴唇就要連在了一起,杯盤交錯的聲音一會兒停了下來,椅子拉動著,一切聲音變得低而含混。這時,窗外的秋蟬卻一聲接一聲地叫,亮閃閃地叫,黃昏的陽光有一陣子似乎毫不動搖,但突然一瞬間,天就黑了。

女人軟軟地說:“開燈吧。”

樓下有了燈光,橙黃溫熱的,男人女人小聲說著話,一會兒腳步聲上了二樓。黑暗中,馬鬆等待了很久。隨著關門聲,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站起來,他一直趴在樓板上,像一條蜥蜴,三峽那邊叫四腳蛇,他輕輕地從櫃子後麵爬了出來,還好沒有弄出任何聲響。

從樓梯口看下去,就像一口斜井,井底的餐桌上杯盤狼藉,一旁的沙發背搭著一件乳黃色夾克,二樓的臥房緊閉著。一會兒,門裏響起了奇怪的叫喚,女人窒息般地呻吟,長籲短歎的……馬鬆饑腸轆轆的感覺知趣地退去,胳肢窩下卻潮熱起來,身上還有一些隱秘的地方也開始冒汗,他焦躁著,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媽的!”

3

半夜裏,馬鬆躡手躡腳地從頂樓下來,他得走了。

他仍然從廚房的窗戶跳了出去。外麵的空氣真好,清涼還帶著玫瑰花的香味兒,一下子讓他腦子清清爽爽的,他頭也不回地往西牆那邊跑去。走時,那家的廚房亮著壁燈,鍋裏還剩著一堆油光閃亮的大排骨,他順手就著一個塑料袋抓了幾根,還有麵包。此外,又捎帶拿走了搭在沙發背上的乳黃色夾克,昨夜的涼讓他徹骨難忘。

夜還不算太深,他罵罵咧咧又懷著幾分僥幸,預備從西牆根下鑽出去之後,靠在那片沒人的樹林裏先填飽了肚子。然後去趕末班車,到西直門老牟那邊的小區工地找個睡覺的地方。可是扒開亂草一看,他愣住了。

那進出的狗洞不知被什麼人給封死,砌出一個半圓圈的紅磚,嚴絲合縫,像一張紙上蓋了半個紅圖章。這活兒看來是下午才幹的,邊上的水泥還帶著沒幹透的青色。如果他豁出命來踹它一腳,這磚說不定會垮掉,但他試了試,隻在腳上的二手皮鞋尖留下一片凶狠的灰印。

他徘徊在狗洞旁,突然嗖嗖的,那一白一黃兩條狗沒有任何前兆地從亂草中鑽了出來,路燈很遠,周圍一片黯淡,那倆狗的眼珠卻像小燈泡一般賊亮,喉嚨裏低沉地咆哮著,大有撲麵而來的趨勢。馬鬆惱了,馬鬆想,城裏人欺負人,城裏狗也來欺負人?他在山裏從沒怕過狗,那都是追野牲口的趕山狗,一嘴尖利的牙,身段靈敏,穿過山林就如一道道閃電,山裏人靠它們看守門戶、打獵捕獸。寨子裏再凶的狗都喜歡馬鬆,喜歡跟在他身後登高爬低,那三峽的狗才是真正的狗,而這狗不過是富人的玩物罷了。

想到此,馬鬆不等兩條狗咬到跟前,搶上去飛起一腳,把剛才蓄在腿上的勁全都使了上去,一腳就把衝到前麵的白狗踢得貼到了牆上,軟軟地滑下來,喉嚨裏變作了哀鳴。一旁的小黃狗也嗖地跑開,好遠才站下來。

白狗趴在那裏,歪歪扭扭地打不開胯,馬鬆拿出塑料袋的吃食,啃咬起來。他將啃過的骨頭扔到白狗跟前,說:“狗日的,吃吧。下回碰見我老實點兒,要不我幹脆連你的蛋子都踢飛了它,看你還找不找女朋友?”

這狗果然低眉順眼的,一直等馬鬆吃完東西,又踢了它一腳,說:“滾遠些!”才歪著頭搖晃到一邊去了。

馬鬆在草叢中拉了泡屎,用些草蓋住,畢竟太陽出來是有味道的,他想。

然後沿著牆走了一圈,快到小區大門時,玫瑰花香更濃了。大門已閉緊,左側的門房裏兩個保安在打瞌睡,馬鬆沒法從他們跟前走出大門。他隻好原路返回。跟昨夜一樣,寒氣過了半夜,人就忍不住打哆嗦,好在身上多了一件夾克,他兩手朝口袋揣去。

突然就覺得有個東西,硬硬的,就著燈光,他拿出來一看,卻是一塊明光鋥亮的手表。他隻在大商場逛蕩時見過這種表——馬鬆是一個好奇的人,什麼都想看看。常常是湊在櫃台前定睛一看,價簽上的數字會立刻像針一樣刺疼他的雙眼,他會連忙掉頭,假裝對別的什麼東西有了興趣,然後訕訕地走開,雖然人家售貨的小姐並沒有上前照看他。

所以他從沒看仔細過,走開的時候,他會不屑地咕噥一句,現在哪個還戴表啊?現在拿上手沒想到會這麼沉,像一坨鐵,碩大的圓盤幽雅的藍色,像海水一般深不可測,還嵌著兩個小圓圈,粗細不等的指針趾高氣揚地走著,非常帶勁。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男人氣勢的象征,戴這種手表的男人走路不能彎著腰,一定會挺著胸,腿微微向外撇著。馬鬆想,一邊戴上這表,手腕嫌細了些兒,表帶垮拉著,得拿到表店去一截。

夾克口袋裏還會有什麼寶貝呢?他內外上下摸了一回,空空的。摸著摸著,他突然愣住了。自己的手機呢?

這樣一想,頓時慌起來。山寨版的黑殼子,貼了彩膜,蠻像那麼回事,這倒還次要,關鍵是那裏麵存著的電話號碼,有老牟的,租房、用工中介的,還有三峽老家那邊,爹媽屋裏,縣城的二叔,開餐館的麻腦殼,都要緊得很。丟了一時從哪裏找來?

十有八九是在那家頂樓上,他得找回來。

天色黑蒙蒙的,可就在他一轉身的瞬間就發白了。淺淺的淡白色,雲彩若隱若現,孕育著新一天的日出,鳥兒在林子裏也有了聲息,細細的不是叫,隻是撲騰著翅膀,或許是剛剛醒來,伸胳膊伸腿的。雖然黎明時分的空氣格外清涼,但馬鬆的頭卻在發熱,他一路小跑,他得趕在那家人沒起床之前為好。

53號,那家牆上貼著一塊紅底白字的小牌子,他熟門熟路地跳了進去。廳裏的地燈仍幽幽地亮著,樓上的房間傳來讓人放心的鼾聲。櫃子上擺放著好些瓶酒,紅的黑的白的,馬鬆抓起一個打開的半瓶子喝了一口,嗓子眼裏頓時熱乎乎的。他幾步躥上頂樓,找他的手機。

看不清,他隻有趴在地板上四處摸索,摸著摸著,樓下有了動靜。那米妖在二樓親熱地叫著:“嘿!嘿,你上來!”男子已經下到了一樓,說:“我得走了。”米妖說:“休假就休假,為什麼不能多待一天?”男子說:“你知道的,好多事,根本就走不開。”米妖扶著樓梯走了下去,摟住男人的腰說:“那你晚上再來。”

馬鬆趴在樓梯口的暗處,撐著胳膊肘兒看樓下的情景,就像看“人大戲”。他們鄉裏把城裏來的劇團——活生生的人兒演的戲都叫“人大戲”。馬鬆看這男子,覺得他年紀比女人要小,長胳膊長腿帶著帥氣,隻是臉也有些長,像三峽那邊的小城裏烤的燒餅,馬鬆就在心裏叫他燒餅。

燒餅歎氣:“如果是在城裏還差不多……”他撫弄著女人的頭發,說:“你非要到這裏來,大老遠的,開車都快兩個小時。”米妖說:“這兒多好啊,多安靜啊,還有花香,你聞聞,玫瑰的香味兒……把我的被子都熏香了。”女人嗬嗬地笑起來,笑個沒完。燒餅說:“好了,我真得走了。那邊還等著我呢。”米妖的笑聲戛然而止。

“哪邊?”米妖說,“是你的女朋友吧?她跟你約好了?”燒餅說:“不是。我給你說過的,深圳那邊今天有人過來談生意,老板讓我去。”米妖鬆開他往樓上走去,說:“別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燒餅一把拉住她,說:“你看看,說著說著生什麼氣呀?”搶上去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米妖推開他:“快走你的吧。我困了,還得睡會兒。”燒餅像是有些錯誤似的說:“那我走了。”米妖也不搭理,徑直進了房間。

馬鬆看得眼睛發澀,昨夜一直沒敢睡踏實,他怕自己打呼嚕,有一兩次快要做夢,但突然感到鼻子的氣息隻差一絲就要響出聲來,嚇得趕緊睜眼,不敢再睡。他也得好好睡一覺了。可突然聽見那男子驚詫的叫聲:“哎,我的表呢?”

他一連聲叫道:“米妖,米妖,你看見我的表了嗎?”

女人卻無聲響。燒餅快步走上二樓,一邊叫著:“哎,我的表怎麼不見了?你看見了嗎?”正叫著,米妖披著粉紅睡袍奔將出來,怒氣衝衝地:“什麼表不表的?你不是要走的嗎?要走就趕緊走哇!”燒餅指著樓下的沙發說:“米妖,我給你說正經的,我的表真的不見了。昨晚我把夾克就放在這兒,表放在了夾克口袋裏,可現在夾克和表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