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中篇小說 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葉梅)(2 / 3)

這男人氣急敗壞的樣子,讓馬鬆多少有些意外,男人都愛丟三落四,傘啊包的小物件時常會忘在餐館、地鐵、或是什麼櫃台上,丟也就丟了。他馬鬆也不是沒丟過,到這北方城市來的不到三年裏,他丟了一部手機兩塊表、三把傘,還有一個錢包。他都自認倒黴,不認又能怎的。

可燒餅卻一個勁地說:“米妖,表到哪兒去了呢?”米妖仰著臉,一副不愛聽的樣子。“你把表交給我了嗎?你的意思是,我拿了?”她說。

燒餅似乎沒了耐心,說:“我的表不見了,你一點兒也不當回事,那可是一萬多塊錢呢!”

馬鬆暗中愣了,他沒想到會這麼貴。他在一家小批發市場裏,買塊“西鐵城”才50塊錢,當然是水貨,但走得也不錯,每天也就晚個一兩分鍾。就聽米妖冷笑起來,“嗬,一萬多塊錢?不簡單,是你那位相好的給你買的吧?她是幹什麼的?你倒說給我聽聽,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幹丟臉的事嗎?”

“米妖!”燒餅張大嘴叫道,“請你對我放尊重點兒!你說我丟臉,難道你就幹淨嗎?你這別墅哪兒來的?你買得起嗎?你倒說說你拿什麼換來的?”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抽在了男人的臉上,像放了一個炮仗。屋裏頓時安靜下來,很遠的地方,傳來火車轟哧轟哧的喘息,十分微弱,平素一定是聽不見的,但這會兒有了,讓人猜想會去往哪個不可知的地方,就有些揪心,有些傷感。

還有這手表的哢嚓聲,在馬鬆的手腕上是如此之響亮,他隻好將它捂在胸口,然後趴平了身子,壓在他與地板之間。他這時很想用一根看不見的繩將這表放下去,就放在這對人麵前,他們突然驚喜起來的表情,會是什麼樣?

“你走吧。”米妖低低地說:“我不想再見到你。”

燒餅變了聲氣:“你居然敢打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打我,連我媽都沒打過我。你憑什麼?”他氣呼呼地往大門走去:“我會去報案的,我的手表在這屋裏丟失了,要麼是進來了小偷,要麼是你給我藏了起來……”

米妖沉默著,靠在沙發旁一動也不動,好像有人給她定了穴位。燒餅摔門而去,楊樹下的風便長驅直入地吹進來,吹動著女人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好久好久,才有了關門的聲音,米妖掠開黑發,笨拙地用手掌擦著眼睛。這女人哭了。

一整天,女人都沒出過房間,想是一直躺在床上。天色看著看著黑了,仍然沒有一點動靜,馬鬆大起膽子下到一樓,到衛生間撒了泡尿。他快憋壞了,其實也沒喝什麼水,喉嚨裏幹得起了殼,撒出的尿帶著一股子火腥味兒。迎麵牆上的鏡子有鋪蓋那麼大,馬鬆看上去,隻有模糊的一張臉。他小心地擰開龍頭,讓水隻有線那麼細一股,無聲無息的,用手捧了往臉上抹了幾把。腦子裏還是木木的,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

手機還沒找到,如果走,那不是白回來了?

4

那個叫小巧的女孩兒一直在跟米妖說話,從她啪嗒一聲打開燈,把米妖從房裏叫出來,她就沒有住口。她說:“姐,你就這麼睡了一天?咋都不知道餓呢?俺媽白天烙了餅,就想給你送些來,又怕你瞧不上,俺就說讓姐好歹嚐嚐唄。”

米妖的粉紅睡袍撒開在白色的沙發上,她坐在那兒,低頭吃著東西,說:“挺好吃的。”小巧情緒高昂地說:“那以後隻要俺媽烙了餅,就給姐拿些過來。俺們家不會做別的,就會烙餅蒸包子,俺媽蒸的包子可好吃,俺給俺媽說,咱還不如蒸包子賣著掙錢呢。可又想,這邊都是別墅,有幾個人來買俺的?”

小巧就滔滔不絕地說她家裏的一些事,米妖聽著聽著,突然說:“小巧,你見到這兒的一塊表了嗎?”

“表?啥表?”小巧四下張望著,“姐,俺媽可說了,在人家裏做事不能打開人家抽屜,俺爹還說了,要是動了人家東西,一耳光就給打回老家去……”米妖忙說:“我隻是隨口一問。”又說:“哦,那會兒你還沒來呢。”

“那是塊啥表?”小巧說:“俺幫姐找找。”

米妖說:“不說那個了。還是說你家裏的事吧,你們家活得熱鬧。”

小巧接下話來說:“熱鬧有啥用?俺爹媽為俺兩個弟弟上學的事可都愁死了,昨天不是喊頭疼嗎?就是城裏報不上名,急的。”還要給米妖碗裏盛湯,米妖擺手說:“不要了。你把碗筷收起來吧。”小巧說:“姐,還是你活得好,跟神仙似的,俺要是能住上這樣的房,死了都閉眼。”

米妖笑起來:“這還不容易,等我走了,你幫我看家不就住了?可千萬別說死,等你將來有了錢也買上一套。”小巧說:“俺可不敢做那個夢。俺要是以後掙上錢,在這城裏能買上個二手房,就算前輩子積下的大福分了。”說著,手腳麻利地將碗收進廚房,嘩啦啦一邊洗,一邊大聲說:“姐,你夜裏還喝銀耳羹嗎?我這就給你熬著。”米妖說:“不用了。今晚我得進城去。”

小巧探出頭來,驚訝地說:“這麼晚了,姐還要走?”米妖解著睡袍的帶子,往樓上走,說:“我有事。”

一會兒,米妖換好衣服走下樓來,小巧侍候在門口,笑笑說:“姐,你的客人走得急是不是?連廁所都沒衝。”米妖拎著包,手正梳弄著頭發,一聽停住了,說:“什麼?”

小巧指了指衛生間,說:“剛才我進裏邊去,臭烘烘的。”她笑著捂了捂鼻子。米妖變臉作色地摔下手裏的包,要往那邊去,小巧忙說:“姐,我都洗幹淨了。我是給你說笑呢,家裏人,也都常有的事。”

米妖停住腳,皺著眉頭說:“小巧,我這兒除了我,可沒別的什麼家裏人,你別把一般朋友弄混了。”小巧愣了一下,“哦,我說錯了。姐你別生氣,我再不說家裏人了就是。”

臨走米妖再沒說別的。不一會兒,那輛白色寶馬打開燈,雪亮雪亮的,將草坪四周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馬鬆伏在頂樓的櫃子旁,生怕那燈從窗戶直射到他臉上,雖然那不太可能。小巧是隨米妖一道出門的,隻聽她殷勤地招呼著米妖,說:“姐,門前這燈不亮,你小心腳下,有兩步台階呢。”馬鬆想象著這女孩兒的表情,覺得自己很多地方不如她,在這城市裏謀生活,她比他強。

這晚,馬鬆覺得很幸福。

小時候最有趣的事是偷洋芋吃。放學之後和幾個夥伴,也不管哪家種的,順路就刨,洋芋梗子還青吼吼的,掏出來的洋芋大的才雞蛋大,小的像顆扣子,吃不上嘴,就扔了。揀著大的燒,架一堆幹樹枝子,差不多半個時辰就有了香氣,也顧不得燙嘴,半生半熟地啃,真叫香。可心裏時刻怕有大人來,逮著就是一頓打;又怕回去晚了,進門就挨嚼。三峽那邊的地方話,嚼是罵的意思,馬鬆的媽時常會提前警告說:“招呼給你一頓嚼。”馬鬆一聽,就知道何事做得做不得。

但這晚,米妖剩下的那缽肉湯讓他一口氣喝得底朝天,又吃了三張烙餅,這就是小巧媽烙的。雖然他一個南方人並不愛吃麵食,但他喜歡街上小篷車現攤現賣的煎餅,那人係一根白圍腰,手上捏一個裹著稀麵的小輪子,在架著小火的無沿平鍋上就那麼一轉,就像書法家寫字似的,手腕子很輕柔地一下兩下,一張圓滿的薄餅就成形了,然後“啪”打上一個新鮮雞蛋,再一推一拉,撒上綠白相雜的蔥花,片刻間,那餅的顏色由白變黃,變黃就更好看了,逗著人的食欲,讓他感覺這北方的味道。

小巧她媽烙的這餅,比在街上買的多一股硬勁,每一口都得認真地嚼,哪怕一開始他有些狼吞虎咽,但那餅卻容不得他敷衍,隻有使出勁兒來嚼,那餅的香甜才一絲一毫地滲入他的牙縫裏。

吃完之後,馬鬆又泡了一個澡。

這在他來說,幾乎也是曾有過的夢想,之前和老牟他們最舒服的洗澡也就是工棚淋浴,一個噴頭下站好幾個精壯男人,搓搓洗洗,總有人在旁邊催,快快,讓我衝一下。洗著洗著,就被人擠一邊去了。這還算好的,更經常的是就著工地上的水龍頭,扭著身子衝,夏天還行,秋風起來的日子,一碰水就滿身雞皮疙瘩。而米妖這浴缸大的,能將那噴頭下站的三四個家夥都泡進來,還能按摩,一不小心碰著了按鈕,轟轟地就轉動起來,激起一圈圈水花,讓人喜出望外。馬鬆靠在浴缸邊,打了三遍沐浴液,有茉莉花香、薄荷的,還有一種含了牛奶,他都試了試,一遍又一遍,泡得水都涼了。身上一輩子的垢,也都全泡下來了。

這一整夜,他難以入睡。

他披一塊長長的浴巾,樓上樓下地走,勝似閑庭信步。雖然那些房間裏大都空空蕩蕩,不像他一開始想象得那麼神秘,但他仍然興味十足。隻有米妖睡覺的那間房,他遲疑了好半天才輕手輕腳走進去,屋裏還彌漫著女人的香水味兒,米妖脫下的那件粉紅睡袍就那麼隨意地扔在床上,讓他進門時嚇了一跳,以為那就是她斜斜地躺在那裏,他看也沒敢朝那裏多看。

後來他發現,牆上掛著的幾幅照片,一個穿紅色體操服的女子雙手按著鞍馬一躍而過;還有一幅是幾位女子挺胸站立在國旗下,臉微微仰視著,他一眼認出,中間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米妖。

他心裏好一陣驚喜。了不得,這女子難怪讓他覺得麵善,電視上見過的,米妖是名人呢。這就好像讓他馬鬆也有了某種榮耀似的。

5

接下來的兩天,馬鬆忙忙碌碌的。他都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在什麼地方。

似乎原本就有什麼人派他來這裏,要做什麼事。他用很多時間在上網,在米妖空闊的書房裏有一台電腦,一開機就躍出了網頁,小貼示連閃直閃:你的電腦開機速度打敗了全國2/3的用戶。這讓馬鬆心裏很爽,在網吧沒有這麼便當。

打開QQ之後,他才發現,這幾天西山大俠一直在找他,給他留了好幾次言,說:巴土草根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麼手機一直關機?你再不回話我就給你爹媽打電話了。你快回來,我們又要搬家了……

西山大俠就是老牟,是老牟將他和幾個年輕人從家鄉帶了出來,臨走時,馬鬆的爹媽給老牟家送去一隻臘肘子,用棕繩子提著走了十幾裏山路,沉甸甸的,感謝老牟給馬鬆在這邊找了事做。村子裏的年輕人都先後出去打工,但馬鬆家在城裏沒什麼親戚,也沒什麼門路,隻有靠老牟他們幫忙。老牟給馬鬆的爹媽說得很豪爽,說隻要有他老牟一碗飯吃,就不會虧待了兄弟們。

但他馬鬆跟著老牟幹了幾年卻沒掙上什麼錢,老牟其實隻是個小工頭,將他們帶到一個個工地,做各種小工,有一次在三十多層的高樓,老牟讓馬鬆去拉一根防護網繩,那天的風刮得飛沙走石,一扭身就把馬鬆卷下去了,如果不是七層那裏的安全網接住,馬鬆就成了肉餅。可事後老牟卻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反倒埋怨馬鬆給他惹了麻煩,馬鬆就拎著行李從他那兒出來了。

但偌大城市,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他幹過搬家,送過電器,還送過水,都是力氣活兒,錢掙得還少。後來有一次過年,老鄉們在一起聚會,他就又跟老牟碰上了,兩人見麵一笑,老牟叫了他一聲兄弟,說我吃了你爹媽送給我的臘肘子,不能不管你的事。你不跟著我幹可以,但日後無論走到哪兒,總歸要給我說一聲,讓我給你爹媽有個交代。

於是他在QQ裏給西山大俠回了話,說: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一會兒,西山大俠的頭像就閃動起來,說:謝天謝地,我還怕你從天橋上蹦下去了呢。前兩天在崇文門那兒就有一個人跳了橋。

馬鬆懶得理他,他想,再怎麼樣他又沒瘋,他幹嗎要跳橋?他日子才開始,對這世界他看也還看不夠呢。

後來,他居然點開了米妖的博客。他想,他都有博客,冠軍怎麼會沒有博客呢?他發現那些照片上的文字寫著米耀,米耀才是米妖的名字,可他還是從心裏叫她米妖。一點就點開了,米妖的博客裏故事很多,早幾年退役,開公司,賣服裝、工藝品,這屋裏掛的那些蠟染,都在她的博客裏曬過。但那是前兩年的事了,米妖的公司不久前倒閉了。

一個小女孩正在練功,下巴緊貼著地,兩條腿劈開成一字,右腿這邊還加了一摞磚。小女孩的眼睛努力正視著前方,甚至還想擠出一絲笑容,但皺著的眉頭卻對抗著,顯出像哭又像笑的樣子。

這是米妖貼在她博客上的照片,下麵寫著:練功。還有一張,腰彎下去像張弓,頭從腿彎裏鑽出來,側麵看去,人成了一個球。米妖寫了一行字:我成了一個圓。但我的夢想卻始終沒有圓。

還有她受傷的圖片,腿打了石膏,厚厚得像個雪人,米妖寫著:“前麵的路該怎麼走?”

米妖吃過的苦,馬鬆覺得比自己還要苦。他給米妖貼了一張紙條:“你很了不起!”又貼了一個圖,一紅小人兒打著滾翻騰,拉著一麵旗幟,上麵大大地寫著一個“頂”!

馬鬆看米妖寫到了玫瑰莊園,她說每回開車從城裏出來,心情都是在煩躁之中,其實煩躁並不隻是在行進的路上,而是在每天的奔波周旋裏,她是每到受不了的時候,就往玫瑰山莊一走。出城有一陣子特別慢,但隻要上了高速,二十來分鍾就能看見一片綠樹林、白色大棚、拉麥秸的農用車,還有紫紅臉龐的農婦,她們守候著腳邊小堆的南瓜、豆角,人到了那兒,心就會像一扇門嘩地打開了。

米妖說她自從朋友介紹,用所有的積蓄買下這幢別墅之後,就有了一份牽掛,就像是生了一個孩子。其實到如今她還沒生過孩子,體操受的傷病讓她動了一次手術,她再也不會生育。要是有時間,她很想隔一段到別墅來一趟,剪草坪,澆水,給房間透風,這些打理就好比女人按時的美容,她要讓院裏的草坪青翠欲滴。她又說,前年栽下的棗樹都結了棗,今年她摘下了一大碗,沒舍得吃,一直放在窗前,最後成了棗幹。

馬鬆特意到樓下尋了一圈,果真在廚房的台幾上看見那碗棗,小小的個兒,很低調地縮在一起,默然地發著暗紅的光。他抓起一顆塞到嘴裏,還沒幹透,微甜裏帶著一絲濕潤的酸澀。他將棗放在了窗台上,那裏早起能曬著太陽。

西山大俠又在QQ裏給他來了一句:你現在哪裏?不要胡搞啊!

如果當麵,老牟就會用家鄉話訓他:你莫“張施忘常”啊!

“張施忘常”是三峽一帶的方言,說某人有一搭沒一搭、好高騖遠、沒個正經、幹不出名堂,就是這個意思。這言辭隻是在老百姓的話語裏流傳,文字卻寫不出來,馬鬆上初二時討教過老師,老師白了他一眼,說:我看你就是個張施忘常。

老牟也這樣說他,馬鬆我看你這人腦殼長著也不笨,怎麼就學不會掙錢?成天心思飄渺張施忘常,盡想那些沒用的。這會兒,西山大俠要是知道他待在人家的別墅裏,又沒弄個什麼值錢的東西,卻是一連幾天無所事事地上網聊天,肯定會用比這更狠的話來罵他。西山大俠就惡狠狠地給他留了言,說:我把話說在前頭,你狗日的有了麻煩莫來找我!

可讓馬鬆想不到的驚喜是,米妖居然在博客裏給了他巴土草根回複,這女人說:“謝謝你。”隻寫了這麼一句,三個字。馬鬆從頭看到尾又從頭看到尾,他舍不得一眼掃過,必須得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確實在他巴土草根的名字下,米妖這麼寫著:謝謝你!

這個住別墅的女人,這個讓他覺著萬分神秘又有說不清的同情的女人,用她的手打出的字:謝謝你。馬鬆從她的微博裏知道了她這兩天的行蹤和心情,她說她去解決一件情感上的事,他可以和她分手,但不能侮辱她。“男人沒本事就別說女人太現實,女人沒實力就別說男人太花心。男孩窮著養,不然不懂得奮鬥;女孩富著養,不然人家一塊蛋糕就可能打發走了。”米妖從別處摘錄下一些話,貼在博客的窗口裏,還有:“我如一粒塵埃,輕輕地來,將輕輕地去。”不懂女人的馬鬆也能從這些文字裏看出米妖的寥落,她活得不快活。城裏的女人心思這麼複雜,鄉下的女人呢?他想。

連著兩天,白日幾乎和夜晚一樣萬籟俱寂,連狗叫都聽不見,那黃的白的兩條狗已離馬鬆遠去。時光飛快,不比他在工地上,從早望不到黑,這裏似乎還沒怎麼著,天就黑了,一會兒又亮了,如果不是電腦上的顯示,他完全算不出日子來。

這天早上他吃了一驚,他發現,這屋裏已經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餐桌上、冰箱裏、甚至貼牆的小櫃裏,所有的火腿腸牛奶,還有小袋裝的榨菜,餅幹,除了還有小半瓶醬油,隻要能吃的,都已經被他吃得一幹二淨。掐指一算,他在這屋裏已經住了五個夜晚。

他不可能永遠這麼待下去。他得掙錢吃飯。

那天返回來是為了手機,現在手機早已從頂樓的櫃子腳下找到,不知何時早沒了電,他打開一下迅速地晃了一眼,有一個中獎的短信,還有一個賣房的中介短信。他想刪了它,但還沒來得及就徹底黑了屏。

還有什麼可待的呢?人家米妖又沒委托他忠實地守著陣地,哪怕沒吹集結號,他也得走了。一抬頭,看見牆上的那些蠟染,除了那對蹲坐的男女,相對應的,旁邊還另有一幅,也是深藍深藍的底色,一個長發飄動的白衣少女側著身子,兩隻柔軟的胳膊伸向頭頂,左肩頂著一隻細腰圓頭的花瓶,她手指尖尖的撫持著瓶沿,腰間環繞著兩隻青鶴,翠玉一般的翅翼羽毛在顫動,少女的眼睛低垂著,凝視著身旁的珙桐花。

馬鬆突然覺得,這畫上的少女像極了米妖,和她一樣,都有柔韌的腰和肩膀,那是一個他不太懂但確實迷人的女人。

站在靜靜的客廳裏,他突然聽到哢嚓哢嚓的聲音,很輕很輕,微弱得像螞蟻在行走,但漸漸地似乎越來越大,到後來,震得他都有些站不住,卡卡卡,卡卡卡,簡直就像火車開過來一樣。

他明白聲音來自手腕上的表。他一咬牙,將表擼了下來。

6

踩在院子裏的草坪上時,竟然覺得腿有些發軟,馬鬆心想自己真不是個能享福的人,才在人家別墅裏住了幾天,渾身的勁兒都泄了。

這天起了霧,一大早的,沉悶濃重的灰色霧團就遮蔽了四周的綠樹,咳嗽一聲都被霧給吸了進去,短促得連鼻子裏的回聲都沒有。人們都說,北方眼下這些霧都是空氣汙染造成的,環保局不承認這一點,但老百姓異口同聲。馬鬆不懂這些,但顯然眼前的霧跟三峽家鄉那邊不一樣,三峽的霧是白的,雪白雪白,輕飄飄的,在人的身邊綢帶一般飄動。

可這霧像鉛塊一樣,擋住了他的腳步。

“站住!”

他聽到這一聲,真的以為是霧在說話,但很快從霧裏鑽出三個人來。前麵是兩個保安,穿著藍色製服,係著腰帶,乍一看像警察,虎著臉;他們身後站著一個女孩兒,他一眼認出來,就是那個小巧。他的眼睛和小巧的眼睛猛然相對,那女孩兒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好像他眼裏也帶著刺。

隔近了看,這女孩兒十八九的樣子,個子不高,細眉細眼的,但衣衫合體,透著一股精明,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神鋒利地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兩個保安打量著他的全身,樣子很凶地說:“你跑到人家裏幹什麼?”

“我什麼時候跑人家裏去了?”

馬鬆心裏是有些緊張,但他隻要已經出了這幢小樓的門,不是在屋裏讓這幫人發現的,誰又能把他怎麼樣。他說:“這門不是鎖著的嗎?我跟你們一樣,也剛剛到這門口。”他兩手空空地往前攤了攤,讓他們看個明白。他馬鬆是一個守法的公民,什麼也沒幹,就吃了米妖的幾根火腿腸,算不上什麼事,那兩條小狗,比他吃得還多呢。

“那麼巧,你從哪兒進來的?到這兒幹什麼?”

馬鬆說:“我是綠化公司的。”他還拿出一張名片,上麵印著:四季春綠化公司,業務員李誌。這是他從米妖的桌上發現的,在米妖的博客日記裏,說想在這別墅裏種花養草,還要種菜,並且從網上查了一串做綠化的,想約他們來著。他順手將名片裝進了褲兜,是想問問這家公司還要不要人?

雖然已是秋天,但別墅院裏的絆根草、百喜草還茂盛著,就像女人沒有梳過的頭發,糾結著一坨一塊的。夏天到玫瑰莊園送冰箱時,馬鬆見好多家的草坪一片新綠,陽光下蜂飛蝶舞,夜晚經過卻有成群的蚊子。碰到過一位種草人,那人是給這兒的業主們種了草以後來收錢的,倆人聊起天來,說有一種草可以防蚊蠅,叫做彎月畫眉草,又叫星星草、蚊子草的。那人說:房前屋後種上一圈,蚊子聞到味兒就遠遠地飛走了。還讓馬鬆給幫忙聯係客戶,說你們送冰箱順帶著問問主人家,如果要種,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到時候給你提成。馬鬆當時說好,但後來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