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把這一套話搬了出來,說秋冬的時候把地整好,就好比和好麵讓它醒一醒,第二年再來種草,那地就泡酥泡酥的,種什麼都能長好。說得兩個保安疑疑惑惑的,但還是追著又問了一句:“你打哪兒進來的?剛才在大門口怎麼沒見你?”
馬鬆說:“咳,這地方我常來,就這麼走進來的呀。誰知道你們怎麼沒注意。”
正說著,霧蒙蒙裏,那一黃一白兩條狗跑過來了,老遠就唁唁地叫,到跟前直盯著馬鬆,白狗忙不迭地搖著尾巴靠上來,討好得不行,小黃狗也老實地夾著尾巴,很是低調地垂著頭。馬鬆指著它們說:“看,這院裏的狗都認得我了。你們都新來的吧?”
一保安說:“怎麼說話呢?”
馬鬆笑了,說:“哥們兒,咱們年紀差不多,都是打工混飯吃的,何必大家過不去?”倆保安拿眼睛看小巧,小巧隻不吱聲。馬鬆說:“你們還有事嗎?要沒事我就走了。”說著,就要打他們身旁經過。
“哎,你別走啊!”那女孩兒突然說道,“你大老遠的來了,怎麼也不問問人家種不種,就走啊?”
馬鬆譏諷地看著她,說:“你不是這家主人吧?”女孩兒昂著頭,不含糊地說:“我是不是這家主人,可我替她管著鑰匙。我這會兒就給她打電話,如果是她說的請你來,那你就教教俺們,這大冬天就要來了,草如何種法?如果她沒請你來,那你就給這二位大哥說明白吧。”
馬鬆無動於衷地說:“行啊。你想怎麼著吧?”
小巧朝保安借了個手機,小巧看來沒有這玩意兒,但她會用,一字一字地按著,然後眯縫著兩隻細眼,將手機緊貼在耳上,生怕別人聽見。又背過身去朝一旁走了幾步,過了一會兒才轉回來,臉色不甘地說:“她還沒開機……待會兒再打。”
倆保安交換了一下眼色,小聲對小巧說:“要不讓這家夥走算了,他身上也沒拿什麼東西。”又說:“我們那邊還得守大門,換崗的就要來了,你要有事就給經理說去吧。”就朝馬鬆說:“出去出去!別沒事在這兒瞎晃悠,這種地方不是人隨便進的。”
嚷一陣,倆保安就前麵走了。馬鬆站著不動,直盯著小巧說:“你這妹子,真夠意思啊!”
那女孩兒眼珠不眨地冷笑道:“你騙不了我,你不是綠化公司的。”
馬鬆說:“那我就把這塊地整給你看看。”
本來也就是那麼一說。
沒想到小巧卻說:“好啊,你就把這塊地翻給俺們看看。”
馬鬆愣了愣,說:“我沒帶工具。”小巧說:“這個好辦,我去旁邊村裏拿。”馬鬆還沒說行否,小巧扭頭就走,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說:“你要不是騙子,你就坐在門口等我。”
馬鬆往前走了兩步,又自己淡淡一笑,索性在屋前的台階前坐了下來。真是扯淡,他倒想看看,這個跟他同樣從農村來的女孩兒,究竟能將他如何?
霧一直很濃,這不太像北方的天氣。他無事摁著自己兩手的關節,卡吧卡吧的,指甲縫裏很幹淨,粉紅色的指頭肚,顏色有些像米妖的睡袍。這兩個夜晚他泡夠了澡,洗得渾身通透,而且沒睡在頂樓的地板上,那裏太硬。當然也沒去睡米妖那張鬆軟的大床,甚至連跨進那間房的門都小心翼翼,仿佛那個帶著香味兒的女人一直就躺在那張床上。他幹淨得像一個真正的白領,一個現代的文明人。
他感覺自己神清氣爽,在帶著潮氣的霧霾裏,精神百倍,而且也沒有真正的氣惱,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這幾夜在樓下的沙發上睡得不錯,雖然隻是胡亂找到的一床毯子,蓋在身上老聞著有一點黴味兒。那是他在一間儲藏室的壁櫃裏發現的,那裏有一堆過時的衣被,他還從裏麵扒出一身內衣和一雙舊襪子,將自己身上的換了。
不到半個小時,叫小巧的女孩兒果真回來了,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車後座上夾著鐵鍁鋤頭,還有一把鐮刀。馬鬆一看就笑了,說:“你倒拿得齊全,是想跟我一塊兒幹嗎?”
小巧嘴一撇,指著那堆工具說:“你少廢話,你不是做綠化的吧?你就做呀。”
馬鬆就走過去,不緊不慢地拿過鐵鍁,不太趁手,又掂了掂鋤頭,然後說:“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兒說:“和你不相幹。”馬鬆脫口叫了她一聲:“小巧!”
小巧的細眼一下子瞪大了。
7
院裏的草在星星點點地黃,像是長了鏽,看起來不打眼,像是輕輕一扯就起來了,其實地底下盤根錯節、固若金湯,刨出一兜來都得費好大勁。馬鬆用不慣北方人愛用的鐵鍁,挖地還是用鋤頭好,隻是這鋤頭是別人的,半天也用不順手,不一刻,虎口那裏就火辣辣的,但馬鬆的心情很好。
很久沒幹農活。他想起三峽那邊的山地,種的大多是包穀紅薯和洋芋,土層很薄,青石坡上難得找到一塊平地,人稱“雞窩田”,小的一塊地隻能點幾窩包穀。他上完中學就吵著要出門打工,爹卻要帶他上坡做“活路”,三峽那邊把在地裏做莊稼活都叫做“活路”,他幹不到半天手上就打起一串燎漿泡,爹歎息道,看如今這些娃娃連包穀都不會種了,將來哪門活?
爹是一把好手。爹種包穀要先把地整幹淨,他一鋤鋤深挖,力用得均勻,會把那些荒草連根刨起,提到手裏磕掉泥巴,然後一把把放到田坎邊,等他整完一塊地,那些草就像地的花邊,一排斜躺著,而地裏的泥土就像被籮篩子篩過一樣綿細,鬆軟平實得像過年蒸的米糕。馬鬆喜歡看爹種田,看得過癮。他這會兒不由自主的,在這北方的玫瑰莊園裏,想象著爹幹活的架勢,一鋤鋤高高舉起,再深深地挖下去,他是爹的兒,怎麼能不學會“活路”呢?
況且,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這幢小樓旁邊,還可以進去喝口水,坐上片刻。
那女孩兒滿臉狐疑的神色很是有趣,她想不出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馬鬆當然不會告訴她,那天晚上他趴在頂樓,聽她吐枇杷籽一樣說話,她就住在這附近的村子裏,一家五口租的平房,每個月二百塊錢租金,便宜但不帶水電;住平房冬天腳上愛長凍瘡,因為平房隻能燒煤爐,暖和倒還暖和,可腳踩在地上總是冰涼的。
他知道她小巧是米妖的鍾點工,甚至還知道她有一個男朋友就在這莊園當保安,她讓米妖幫她拿拿主意,米妖說,人好就好。米妖還說錢多不是福,當官也不是福,一家人守在一塊兒才是福。馬鬆覺得這話像七八十歲的老婆婆說的,米妖說早了點兒。
小巧在屋裏做清潔,馬鬆進去喝水時,她手裏拿著塊抹布,看樣子正打算擦窗台,但看見那盆棗幹,就有些疑惑,捧在手裏左看右看,自言自語地說:“誰把它放這兒了?”回頭見馬鬆進來,立刻一臉警惕:“你別隨便亂動啊。”
馬鬆說:“那棗幹酸,我是不會吃的。”小巧就奇怪地看著他,說:“你什麼都吃過了?”馬鬆說:“我什麼什麼都吃過了?我吃什麼了?”
小巧說:“你自己吃的你還不知道嗎?”她的目光讓馬鬆心裏有些發虛,他說:“我是來喝水的。”小巧也不搭話,卻讓過身子,看馬鬆低頭從餐桌下找出一個紙杯,然後接著純淨水,那桶水裝在一個靠牆的水機上,這幾天已經被馬鬆喝得要見底了,流速有些慢,細細的好一會兒才半杯。小巧看著他伸在水機下的手,一言不發。
馬鬆說:“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小巧說:“你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怕人看?”
馬鬆將那杯水一口喝幹,很想啪的放下杯子,但紙杯輕飄飄的,一放就歪了,弄得他沒了脾氣,便說:“你年紀小小的,怎麼說話這麼難聽?我這兒連工錢都沒跟你談,就幹了這半天活,你還陰陽怪氣的。”
小巧說:“你別跟我說這些。人正不怕影子歪,你幹你的活,等這家主人回來再給你算錢。”馬鬆說:“那她要不回來呢。”小巧說:“她今天不回明天回,你整完了地,工錢還可以回頭拿。”馬鬆說:“中午都過了,該管飯了吧?”小巧說:“哪有什麼飯不飯的?你把該吃的都吃幹淨了,還要吃什麼?”
這女孩兒把話說得如此直白,馬鬆便不敢再順著她往下回話,心裏想,這女孩兒難道猜出他偷住這別墅了嗎?又一激靈,是啦,冰箱裏那些東西沒了,其中還有她媽烙的餅,那天米妖和她一塊兒走時,還剩了好多,即使傻子也能看得出來,老鼠偷吃也吃不到冰箱裏去。
可又一想,她憑什麼就敢認定是誰呢?捉賊拿贓不是嗎?便搶白道:“你這丫頭在城裏待了幾年,把城裏人的算計都學會了,幸虧這別墅不是你的,要是你成了有錢人,不知怎麼搓磨那些做工的。”
說著,自己退出門去。肚子真的餓了,他朝大門那邊的小賣部買來兩盒方便麵,酸菜牛肉,汪涵做的廣告,滋溜一下味道蠻足的樣子,然後回來不管不顧的,找出一個小盆狀的大碗泡了,滋溜滋溜地吃了下去,那小巧一邊擦玻璃,一邊瞪著眼。其實他是想給這女孩兒也買上一盒的,但他褲兜裏隻有幾張零票,他總還得留一點坐車的錢。
吃完麵,午後的陽光有氣無力地晃動著,像是跟早上的霧打鬥得疲乏,這陽光一點火氣都沒有,眨眼間,天就朝著黃昏變化而去。馬鬆又挖了一陣,院子裏已經有了看相,右邊的草地被他梳弄得像男人剛理完發,眉目清爽透亮,跟這一比,沒有打理的那邊就像瘋瘋癲癲的,頂一頭亂七八糟的毛發。小巧拎一個垃圾桶出來,一眼瞧見,忍不住也有些驚訝,但隻是一瞬間,掉過臉來卻看著馬鬆,似笑非笑的。
那眼神看得馬鬆不自在。他說:“你別這樣看我啊,我這人臉皮薄。”
小巧將垃圾桶往馬鬆跟前伸了伸,說:“這裏麵有幾件衣裳,俺看你穿著最合適。”
馬鬆的臉一下子熱了。那裏麵皺巴巴的揉搓成一團,正是他夜裏扔掉的那套發臭的內衣和襪子,他那時怎麼會想到被這女孩兒翻拾出來?他幹咳了一聲,說:“你什麼意思?”
小巧又笑笑:“你說啥意思?這衣裳洗洗不也可以穿?扔了多可惜,你說是不?”
馬鬆說:“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小巧說:“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馬鬆頓了頓鋤頭,說:“我至少不是個壞人。”
小巧說:“俺看也不像好人。”
馬鬆說:“那就不好不壞吧。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多了。”又半真半假地說:“小姑娘別那麼多心眼,當心以後找不到婆家。”又說:“說也怪,如今在鄉下,就是長得再醜的姑娘也嫁得出去,鄉裏光棍多。可隻要進了城,女孩兒就不值錢了,剩女滿街都是。”
小巧呸了一口,跺著腳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去叫保安來。”馬鬆惱了,說:“我又沒怎麼樣你,你叫什麼叫?”小巧厲聲道:“流氓!”她一轉身鎖上了別墅的大門,走了。馬鬆追著她身後喊道:“你們家主人啥時回?”小巧也不答話。
這天晚上,馬鬆自作主張地睡在了米妖的車庫裏,米妖沒鎖緊車庫門,或許是走得著急,也或許是不在意。車庫裏有兩把破沙發,對在一起能躺下個人,剛湊合睡下,小巧帶著一個麵皮黧黑的保安過來了。馬鬆看那家夥說半句就朝小巧臉上瞟一眼的樣子,肯定他就是小巧的男朋友,人長得不怎麼樣,腦殼有點小,帽子戴著就往一邊垮,問馬鬆:“誰讓你睡這兒了?”
馬鬆蜷著也不動,說:“怎麼了?”又說:“我住密雲,來回一百多裏,我回得去嗎?你們連工錢都沒給,還有半拉子草坪要整,我不住這兒住哪兒?住屋裏去嗎?你倒是把門打開呀。”
又說了幾句,小巧一邊臉都漲紅了,想跟他急。但她的男朋友將她拉走了,說:“讓他團在那兒吧。明兒一早趕他走。”
8
半夜裏馬鬆還在想,他被撇在院子裏的那會兒猶豫不決,真想一步從窗台又跳進屋裏去,那原本十分簡單。但四周發暗的小樹林裏,還有院牆的某一側,萬一潛伏著小巧和她那些熟悉的保安們,正目不轉睛地等著他往屋裏鑽,直等他那一跳,他們就一擁而上,他也就黃泥巴掉到褲襠裏,怎麼也說不清了。
他馬鬆不是來做賊的。但那又有誰會信?
他已經把那塊表放到了米妖的粉紅睡袍的口袋裏,他不想讓這個心情不好的女人再添堵。可米妖不知道啥時能回來,萬一那個小巧將表從睡袍裏掏走了呢?
這樣一想,他就睡不著了。這破沙發不能讓他的全身攤平,隻能一直縮著頭,脖子後麵就酸疼酸疼。他起身到院子裏撒了好幾泡尿,秋夜的風吹動著他腳下的落葉,他突然想回家了,這個念頭就像草叢中突然鑽出了一條蛇,嗖地就出現了。幾年來他一次都沒回去過,有時連電話也懶得打,幾句老話,有什麼好說的?村裏都把出外打工的當荷包裏有錢的人,即使不回家,也會帶信來,說村裏要修路了,或是要改電線了,讓他們集幾個資。可馬鬆沒錢。
有一次在工棚看電視,劇裏一個男人捂著臉說:“我很失敗。”馬鬆一屁股就從床上坐了起來,他也很想說:“我也很失敗。”
村裏跟他同齡的小夥兒都成了家,馬鬆也不是不想說親事,可他看上的人家嫌他沒錢,願意上他家去的,他馬鬆又看不上。老牟說他是好高騖遠、心比天高,也就是命比紙薄。馬鬆悲哀地想到小巧那個麵皮發黑的男友,自己連他都不如。當然更比不上給米妖摔門的燒餅,他多牛啊,有那麼好的女人,體操運動員,美得跟畫兒一樣,他還舍得摔門而去。他馬鬆誰都比不了。他很害怕自己朝這兒多想,每逢這樣想的時候,這城市、這世界就像一口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燜鍋,他恨不得搬起石頭砸出個口子。
那麼,他何必傻乎乎地把表放回去呢?
米妖本來就沒有在意過那塊表,燒餅也已經離她而去。如果米妖這時找到它,隻會給燒餅增加口實。而對他馬鬆來說,那塊表沒準就能換回一萬塊錢,可以做很多事,至少到哪家公司應聘時先添一身好行頭,然後可以如數交上房租,如今這城市的房租比割肉還狠啊,刀刀見血。
再或者回一趟家,趕在國慶節前。城裏人放長假,三峽那邊也該收包穀了,家裏的坡地可以掰回幾十背簍包穀,爹媽無錢請人,都是勾著腰自己一趟趟朝家裏背。他回家去把錢往桌上一放,請他七八個壯小夥,幾回合都搞定了。再還可以給村裏掏上一千塊或者再多一些的錢,讓他們修路去。修路好哇!上坡的路要是能走拖拉機,爹媽的背就不會駝得那麼早了。
可是。
既然米妖也活得不容易,既然自己想把表給她,又何必反悔?隻是如果能親手交給她,這事就比較圓滿了。為什麼當時沒想到親手交給她呢?是啊,萬一小巧去收拾米妖的房間,發現了這表,又起了貪心呢?真該親手交給米妖。在她的博客裏留言,然後再去找她。
這讓馬鬆很興奮。長夜漫漫,他腦子裏像過電影一樣,翻來覆去,浮想聯翩。可問題是,那塊表已經放進了米妖睡袍的口袋,有什麼辦法再拿到手呢?
隻有白天想辦法了。可到了這個白天,小巧不再出現,也沒個保安上前來問他一二,他好像是這家被放逐的一條狗,被關在門外,進也進不去,走也不想走開,他隻有實實在在地將那半拉子荒草坪整了出來。中間有幾次,隔著幾幢樓的樓縫間,他看見閃過一些人影,明明就有小巧,他以為她會走到跟前來,可是沒有。
又快到傍晚時,小巧的保安男友來了,說:“你還真幹啊!誰給你錢啊?”
馬鬆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守著這幢樓,她還能不給我錢嗎?”
小巧男友說:“嘻,人家一連多少天都來不了一趟,你在這兒紮帳篷等啊?快走你的吧,昨兒是我給你開的綠燈,今天不能再待了,趕緊走吧。有事以後再說。”
莊園大門那兒擺滿了鮮花,即使天已昏暗也十分鮮豔奪目,馬鬆在幾個保安的特別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恍然記得,今日已是他進到這個莊園的第七個夜晚。
他想他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他離開大門,走得遠遠的,然後踱到西邊牆根下,草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樣茂密,沒費多大勁,他就找到了那個洞口。那是從裏麵封住的,這邊露出的隻是紅磚,這就比在牆那邊要省力得多。他找到一根木棒,使勁搗了一陣,又找塊石頭砸了一陣,終於鬆動了。
他仍然從那個狗洞裏鑽了進去。一探頭,意外的是,那一黃一白兩條狗正蹲坐在洞旁,似乎在候著他,見了他一點也不詫異。他站起身來才發現,草堆裏已經被它們扒出一個草窩,經營得很溫馨,三隻黃白花紋相間的小狗正依偎在一起,憨態可掬地睡著。他馬鬆大概是它們家第一位比較正式的來訪者,它們對他尊敬有加。
馬鬆沒在那裏多加停留。快過節了,人們都往鮮花錦簇的大門那兒湊熱鬧,這會兒小區中心還有跳舞的,練太極拳的,誰也不會在意他的行走。他快步向53號走去,黃狗和白狗很仗義地顛顛跟在他身後,歡快卻不張揚地喘息著,不一刻,就看見那家的柵欄了。
他擺擺手,示意狗停下。現在它們都很聽他的話,就跟三峽家鄉的狗一樣,他一揮手它們就往前衝,一擺手它們就蹲下了。馬鬆說:“我得進去一下,你們等著,我一會兒就出來。”
跟初來的那天夜晚一樣,一排排別墅的門都無一例外地緊鎖著,金屬把手的防盜門、粗硬的圖案,無論遠近都沒有聽見保安的大頭皮鞋,現在他又走到這幢小屋的窗前了,輕輕一推,半扇窗門就又一次無聲地滑開,就像專門為他馬鬆的手準備著,那麼悄無聲響地向一邊滑去,然後大大地敞開,他再一次心花怒放,嗖地跳了進去。
黑暗中,一股熱熱的,好多男人的體味兒,還有廉價香煙的味兒驚心動魄地衝鼻而來,馬鬆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想,燈就猛然一下子全亮了。客廳那盞巨大的吊燈,即使米妖和燒餅在的那晚也沒開過的水晶燈,包括牆上所有的壁燈,有船形的,燈籠形的,有玻璃的,木頭的,還有餐廳的吊燈,綠的黃的白的,直射的閃動的,全都亮了。真是五光十色啊,一刹那間,如三千尺的瀑布飛流直下,水花四下迸濺,衝得人頭暈目眩。
燈光下,七八個男人圍坐在餐桌旁,他們像正在開一個盛大的歡迎會,臉上布滿了狡黠得意的笑容。小巧坐在他們旁邊,卻是受了驚駭的樣子,一下子蹦起來,語無倫次地說:“是不是……那天我就看見了,他在這屋裏走來走去,窗簾上有他的影子,我在外麵都看見了……你們不信……”
馬鬆被按倒在地。他說:“我不是賊。”但他的話隻是混雜於被壓倒在地的粗重喘息中。不一會兒,外麵嗚嗚的來了警車,藍光紅光閃動著,一夥人將他押了出去。柵欄內外,黑麻麻的人,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同時將目光都投到他馬鬆身上,也不知這安靜的莊園從哪兒突然冒出來這麼多看客。
就在這時,馬鬆看見那輛白色的寶馬開過來了,米妖,那個他從心裏認識的女人麵色惶惑地走下車,她在人群中直盯著他,仿佛他臉上有一幅要解讀的字。他被押著從米妖身旁經過,他說:“燒餅的那塊表我放在了你睡袍裏。”
米妖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馬鬆被擁了一把,他不得不朝那輛警車的屁股走去,可腳卻被什麼絆住。黃狗和白狗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人的縫隙,在他的腳前糾纏,馬鬆心裏熱了一下,他能聽懂狗喉嚨裏呼呼的叫嚷,它們叫他不要上車。馬鬆被踹了一腳,人就進了警車。
警車開動了。米妖不見了,小狗也不見了,隻有房頂上的小星星一閃一閃,馬鬆扭著身子想看得清楚些,到底是一顆、三顆,還是許多顆?
原刊責編 楊文學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有的時候,作家用童話的方式來書寫現實。一無所有的打工者馬鬆,無意中闖入了一個粉紅色的童話。在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裏,別墅、香車美女、溫柔的情感……所有夢想中的東西都與他近在咫尺。然而童話的美好映照的正是現實的殘酷。巨大的貧富懸殊,錯位的情感方式,種種生存的困境,都在這個白日夢裏照見了蒼白的影子。馬鬆與米妖,一對熟悉的陌生人,隻在網絡世界裏才能平等地交流,互相關心和慰藉。三峽深處來的馬鬆,時而在城市的夢幻裏迷失著,當屋頂上的小星星退出視野,唯有故鄉的記憶還是真實而溫暖的吧。